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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番外四则

崇平七年的腊月除夕, 京城。

萧索的北风自平地卷起街面的枯枝落叶,窸窣地从围观百姓眼前吹过,令众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紧挨着土地庙的地方搭了个不小的台子, 本是戏班卖艺之处,眼下被让了出来。

高台上左右两端各站着两个人,男的身形挺拔健硕, 一袭长袍奢华繁复,从上到下透出一股富贵的气质。此刻正背手而立, 戒备地盯着对面的女子。

那人生得清冷端秀,比寻常姑娘家要高出许多,纵然只是随便往那里一站,无端就有种玄甲披身,冷铁暴虐的凶煞之感。

飘在半空的枯叶打了个旋, 终于缓缓落地。

也就是在这一刻,观亭月的眉眼倏忽一变,她瞬间动了,似乎是早已准备多时,抬脚踢起足下的一粒石子,毫不留情地朝她大哥面门打去。

后者偏头躲开,刚转回来的工夫, 带着杀意的五指并指成刀, 已然逼近自己双眼。

观长河“哇”了一声,急忙慌里慌张地闪避, 抬手和他妹妹硬拆了几招。

他的武器以重剑为主, 手上劲道是不输给观亭月的, 所以对方显然不打算和他硬碰硬, 反而打得很“软”, 两条胳膊流水似的缠住他的招式,脚下却半分不相让,踹得又险又狠。

观长河堪堪岔开腿,躲过她扫来的攻势,不可置信地抬头:“你是想让你大哥绝后吗?”

而观亭月动作不停,专盯着他的弱处,直攻下盘。

她大哥忙不迭就地打了几个空翻,逃命般地退到戏台子边缘去,这里站着他的几个随从,三人齐力,扛着一把金灿灿的巨剑。

那足有百斤之重的玄铁被他一手便轻飘飘拎了起来。

站在台下的敏蓉原本还看得提心吊胆,见状率先兴奋:“来了来了!传说中能破开城门的‘金蛟剑’!”

利器在手,观长河也骤然被激出一身热血,当场一跃而起,冲他妹妹高高兴兴地迎头砸下去。

就听“呲啦”一声巨响。

那木头搭建的高台顿时给一分为二,裂了个血盆大口,散落的碎屑溅得满场漫天皆是。

尚在看热闹的百姓们万万没料到会搞出这么大的阵势,瞬间一片哗然,一溜烟撤出好几丈,离这俩兄妹远远的。

戏台从中间塌陷,观亭月倒是反应极快,轻飘飘地落到围栏之上,摇头感叹:“大哥,你动静小点吧,这可是找别人家借来的场子。”

观长河扛着剑,满不在乎地一边追着她砍一边说道,“怕什么,大哥赔就是了!”

“唉——好些年没这样打过了,痛快,真是痛快!”

他每嚷一句“痛快”,重剑就要往她身上砍一次,简直把开心都写在了脸上。

眼见对方亮了家伙,观亭月也不徒手轻敌,袖摆翻飞之间,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把长刀,轻盈地和她兄长短兵相接。

重剑和刀刃擦出一条四溅的火星子,噌然一声鸣响,清越极了。

敏蓉望着台上两人打得难舍难分,近乎化作残影,她握了握拳,决定要做点什么,于是不甘示弱地拢着嘴给观亭月撑场面。

“大小姐武功盖世!”

她甫一带头,背后一大帮远赴京城做买卖的怀恩百姓们立刻气势如虹地附和:“大小姐武功盖世!!”

敏蓉:“大小姐所向披靡!”

“大小姐所向披靡!!”

观亭月:“……”

她快打不下去了。

转眼缠斗了半柱香时间,木头台子让刀剑拆得四分五裂,几乎像是经历过一场大地动。

那白刃连着在剑身上冲撞了三下,观长河显然感到吃力,他不得不用两手握着剑柄,饶是如此,

扛到最后难以自控地退了几步。

他拄着剑喘气,余光发现观亭月还要来,只得抬手认输的摆了摆。

“不玩了不玩了。”

她小跑两步刹住脚,在不远处瞧观长河苟延残喘似的扶着自己的老腰。

“唉,年纪大了,活动一会儿就跟不上力气。”他索性靠在自己的大剑上,羡慕地打量观亭月,“不像你,平日里还会跟着我妹夫出去打几场仗,身形倒是和从前一样灵活。”

她慢条斯理地抱怀挑眉,“谁叫你疏于练功的?”

“成天不是喝酒谈生意,便是在家蒙头大睡,还能和我过两招已经是奇迹了,你就偷着乐吧。”

“你啊,惯会损你哥。”观长河直起身来松活松活筋骨,随侍们极有眼力地跑上前替他抗走那柄巨剑。

“再说了。”他一眼瞥到怀抱大氅兴冲冲往这边跑的敏蓉,摊手道,“我看这满场的人,没一个是想我嬴的,便是打过了你也无趣得很。”

“你都从哪里找来的这些援军?太不公平了吧。”

观亭月闻之亦觉得无奈,一副说来话长的表情笑着摇头。

“大小姐!”

敏蓉欢欢喜喜地跑至他俩跟前,却是冲着她好一通敬仰,“你们打得实在太精彩了!能在这样近的距离里观看如此猛烈的一场打斗,许多百姓都很激动的。”

因此,小贩们趁机卖掉了不少书册和泥塑娃娃。

她披上温厚的外袍,笑道:“可惜京城繁华,人流密集,到底是有些束手束脚。改日有机会你可以来西北塞外寻我,那处地势开阔,天高地广,风光也十分美妙。春夏的话,景色会更好看。”

“嗯!”敏蓉难得受她邀请,自然是却之不恭,“我一定来!”

观长河跟在她们身后,“小丫头,你这偏心偏得未免太明显了一点。”

“传信时嘴巴里像抹了蜜,硬要我把重剑带上京师,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嚯,感情到头来,拿我当陪衬,你只想看小月儿嬴啊?”

“没有,没有。”敏蓉堆着笑“嘿嘿”两声,找补道,“大公子您风姿不减当年,况且我也是的的确确不曾看过你们观家军切磋比武嘛。大小姐打架的样子从前已是领略了好几回,您的身手这不还是头一次么?权当是给我长长见识了!”

观长河虽然语气泛酸,但被小姑娘称赞的感觉倒是不错,两三句话便给敏蓉哄得飘飘然。

他们一行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走,留下余氏的一名管事正同戏班班主歉意十足地谈赔偿。

现如今怀恩以观家军为噱头的营生买卖已做到了京城,由大哥的商行出钱两,在最热闹,地段最优渥处盘下两间铺面,专做这等生意。

每年的进账还挺可观的。

“大小姐。我瞧着,方才你们过招,下的都是狠手。”她好奇,“以往比试皆是如此么?难道就不怕伤到彼此?”

观长河从容不迫地解释,“当然。”

“因为我出招之前,知道她必定躲得过,所以才毫无顾忌,倘若真的会危及到性命,我俩都能及时撤手——这个,全是小时候练过多回的,烂熟于心。”

“哦……”敏蓉受教地点点头。

观家老宅转眼已在视线当中。

这几年变化很大,先是四哥同双桥搬了进来,不多时大哥也将奶奶接到了京城,老人家还是念旧,习惯住在生活了半辈子的故居里。为此,观长河断断续续将宅子上下翻修了一遍。

偶尔,在外头浪久了的观行云也会到老宅待上一段时日,就是免不了要挨老太太的念叨。

而其余几人分散各地,离得远,平素又有琐事纠缠,逢年过节很难回京一次,只有正月除夕大家才得空闲在府邸里聚上一聚。

但并非每年都能来齐,比方上一年,观亭月同燕山便由于军务脱不开身。

天色到半下午就略显阴沉了,府邸挂满了节庆用的灯笼,作装饰的鞭炮和双鱼节迎风而荡,飘得喜气洋洋。

敏蓉踏进观家大门时,内心几乎是受到净化般的神圣,既感动又亢奋。

“我我我……我当真可以和你们一块儿吃年夜饭的吗?”她情绪过于激昂,连说话声儿都带抖的,双目期盼地盯着观亭月,“好像在做梦一样!”

她见状,忍不住笑:“为什么不行?”

“别怕,我奶奶应该会很喜欢你,她对小孩子一向宠溺,八成还要给你包压岁钱。”言罢环顾四下,“没见着大嫂她们,是在庖厨那边吗?走吧,我们过去帮帮忙。”

*

另一边,琉璃厂挨着的街市,数商铺最为丰富,汇集了南北各地的新鲜玩意,熙熙攘攘的人摩肩擦踵,尽是来置办年货的。

观天寒路过卖鸟雀的小店,站在那梁下,对着笼子里的百灵“啾啾”地逗了两声,冷不防瞥见观暮雪和燕山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忙急急地跑了几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悄没声息地跟着。

说到逛京城,他俩都没有观暮雪懂行,这回被家里打发出来买东西,就只有老老实实地由他带路。

小厮们拎着大包小包的物件,艰难地在人丛中穿行。

老太太要吃的甜食,姑娘家用的脂粉,还有几个小奶娃的玩意儿……偏偏非得叫今日来买,美其名曰应景——更要亲自买,以示诚心。

反正,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懂。

观暮雪略抬了一下手,侍候他的小书童立时会意地停住轮椅。

旁边是家做布匹生意的铺面,内里装潢明朗,外间倒挂出不少鲜亮的绸缎绫罗,他从门中望进去,沉思良久,吩咐小童推自己走近看看。

燕山和观天寒不明就里,便陪着在店中逛了逛。

来此处挑选的大部分都是妇人,燕山没事可做,百无聊赖地捡起几块花色浅素的打量。

“燕侯。”正清闲之际,观暮雪滚动轮椅来到他身旁,手里握着一段轻盈的纱,“瞧这个。”

“织金的暗花纱,冰凉光滑,触感极其细腻,在夏日十分耐暑,是不得多得的好物。”

他好整以暇地一挑眉,静等对方下文。

“倒是可以买去给小月儿做件直袖的外袍,里面搭这段皓锦绉的裙子,余下的布料还可以裁一条披帛。荼白霜色衬她的皮肤,穿上一定很漂亮,显身段得很。”

燕山盯着他怀中的纱绢沉默。

大概对那画面略作了一番想象,顿时坚定地抬头,“再挑一个色,包两份吧。”

观暮雪笑得意味深长,“就知晓你肯定会喜欢,明日我再介绍位熟识的裁缝上门量尺寸。另一个色么……”

他沉吟片刻,“你觉着石青怎么样?偶尔也该给她换换口味……”

边上的观天寒默不作声地把花色样式全数记下,等他俩走后才上去吩咐掌柜,照着他四弟的搭配,原封不动地买了一份。

临到酉时,集市已经没多少采买的人了,难得的冷清会一直持续至晚膳结束,再被一窝蜂涌上街逛夜市的喧嚣所替代。

三个男人满载而归,风尘仆仆,面容上满是采买了一整日的疲惫不堪,偏偏这样还遭人嫌弃。

“动作快些,就等你们了。”

大嫂领着一帮仆婢端庄地从花园而来,察看沿途的灯可有点漏的,一见他们几个,便开口催促。

众人洗掉满身倦意,穿戴整齐地陆续在厅中落座。

两位夫人牵着自家活跃好动的孩童,燕山携着观亭月的手紧随其后,而好不容易聚一回的四个兄弟正

喋喋不休地不知在聊什么。

这约莫是观家老宅数十年中最喧哗热闹的一刻了。

几十个春夏秋冬过去,无数个年关悄然落寞,大概连这间府邸自己也想不到,它还能迎来满堂灯火通明的一日。

“大哥,按礼数你应该是坐在大嫂旁边,奶奶的右下首位,你跑这儿来挨着人家二嫂算什么意思?”

观行云在对面抱怀不满。

“去去去,你懂什么?”他大哥甩着白眼翻他,“我有事儿要和你二嫂商量,你大嫂都没吭声呢,要你狗拿耗子。”

而观长河那一双儿女,自从多年前瞧过观亭月打擂,似乎大为震撼,不以为戒,反以为荣,黏她黏得不行,还未开席,就缠着她想看刀兵。

“小芮……”余青薇头疼地去拽他俩,“不要打扰姑姑。”

“娘,我们用过饭,可以上街吗?”

另一个则揪着燕山的衣摆摇晃:“姑丈,我也想玩那个木雕……”

“娘……”

在一片鸡飞狗跳声中,观老夫人由敏蓉搀扶着颤巍巍坐上首席,她年岁已经很大了,哪怕一桌子佳肴美酒,也难吃上几口。

待她坐定之后,那些或欢快或抱怨的细碎话音无端消弭,满座忽然便安静下来。

观老太太的视线沉默地巡视了一圈,曾经的小的变成了大的,大的变成了老的,老的成了一把一动就吃力的嶙峋骨头。

但值得欣慰的是,仍有年轻的生命蓬勃向上地活着。

“大家今年……”

所有的眼睛,老少青幼,清澈与沉着,皆定定地凝望向她。

老太太拖长的语调到最后,化作含混而感慨的一句,“也都平安健康。”

她缓缓举起杯盏,目光闪烁,“望来年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观长河迎着老人家的视线托盏一笑,“国泰民安。”

燕山接下他的话:“永无战事。”

观行云:“尝遍天下鲜香。”

观天寒极小声地补充:“可以的话,能再要个孩子……”

远处近处的鞭炮和烟花声此起彼落地响得甚是欢快,灯火把酒水照得微光粼粼,仿佛更多了层别的什么味道。

没了礼数管教的酒席简直和坊间茶楼毫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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