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坛子黄汤下肚,观长河抱着他二弟的胳膊,满脸通红地朝金词萱诉苦:“如今的生意有多难做你知道么?”
“朝廷尝到甜头,动不动就要让官府介入,一会儿底价收购,一会儿高价强卖,样样都要收税,样样都要独占,嗝……大奕当年便是这么给灭了的!”
金词萱宽慰他:“大哥你消消气,来,喝口清茶。”
“你得空,该替我们行商之人同朝廷说道说道才是,都是一家人……”他竖着食指,含糊不清,“对……还有四弟!还有……还有妹夫!”
在角落里当背景的观暮雪乍然被他点名,身躯蓦地一振,虽反应过来,知晓大哥是喝醉了,却也难免感到尴尬。
观长河并没想那么多,靠在他二弟怀中挨个指了一遍,“你们都有朝廷的人脉,都是朝廷的人,我妹夫还是堂堂侯爷呢,正三品侯爵……替大哥说几句话怎么了……”
“哥。”观行云在一边熟练的和稀泥,“人家术业还有专攻呢,燕山一个带兵打仗的,也不好帮你参言这等政事啊,那可是户部的活儿……”
他话音刚落,观长河便怒不可遏:“你还有脸提!”
“就你在外面花我的钱花得最多!”
“一天天的,只会往我钱庄里拿银子,买房子也拿,修房子也拿,吃喝玩乐,填补亏空。你们也不帮帮我……”他委屈极了,抱着观天寒哭嚎道,“我可太难了……”
后者束手无策,只得不住轻拍他的背脊。
金词萱忙哄小孩儿一般俯下身,“大哥,我们一定帮您提,帮您提好吗?”
余青薇闻言,赶紧抚着他的肩,稳定情绪,“长河,二弟妹说会帮你了,好了好了……不难过了。”
不承想,他倒是哭得更厉害了,几乎有嚎啕之势。
燕山在旁边躲清闲,见得此情此景,忍不住自鼻腔里挤出一声轻笑。
观亭月皱眉,在桌下踹了他一脚。
“你还笑!”
屋外的震耳欲聋与屋内的沸反盈天相得益彰,观暮雪一杯茶刚续上,底下就有小厮弓腰在他耳畔轻声道:
“公子,长公主府来人了,在催您过去。”
他端着杯盏的手一顿,有些无奈地叹口气,“知道了。让他们稍待片刻,我收拾收拾。”
小童推起轮椅回房,临行前观暮雪冲小院里唤说:“小桥,睡前记得给奶奶把个脉,叮嘱她将安神茶喝了。”
花园中的双桥正在采刚开红梅,闻言回头应了一句好。
这些年伴在观暮雪左右,她比观亭月刚捡到那会儿长高了不少,像抽条一样,忽就显得瘦瘦高高。尽管会说的话依旧不多,但倘若不必长篇大论,仅是寻常的交谈,看上去已与普通人无异。
平时若是自己单独上街,她大多只言片语,遇到难懂的话,索性便报以一笑,因此,双桥瞧着娴静了许多,真正像个大姑娘了。
“我没喝醉!嗝……”
厅堂内的观长河仍在挣扎。
余青薇站在廊上轻轻叫她:“双桥,若无事的话,能来帮忙吗?”
大哥被前后三个人搀扶着回房,一路豪言壮语。
“来年!我要买下整个京城。”
余青薇:“好好好,看着点脚下的台阶。”
观长河:“后年!把整个大绥江山也买下来!”
余青薇:“是是是,你再嚷大声些,明日我们一家就得在牢狱中相见了。”
在里头闹得四面起火之时,观家老宅靠近正院的一处角门外,一道高挑的身影探在墙边,静静地注视着人群簇拥观长河从花园穿过,再七手八脚地推开厢房。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别开脸,转身背靠着墙。
“不去和他们打声招呼?”站在一旁的老者垂眸问。
那人只是摇头,嗓音比从前更为低哑,“不了。”
“还是劳烦你,帮我把东西转交给她。”
丰盛的一桌酒菜吃得七七八八,仆婢们撤掉了杯盘狼藉,转而摆上解腻的果蔬与甜碗子。几个小孩子吵着闹着被观亭月带出门去逛夜市了。
观行云却少见地没有凑热闹,他趴在栏杆边,揪着一颗葡萄凑在灯光下打量,忽然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不知道江流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二哥听言直起身,“今年也有送信回来吧?”
“有啊,还寄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西洋玩意儿。”他说着,表情带笑,“真不知这小子跑哪里去疯了。”
言罢,又欣慰的揣测,“大概过得不错吧。”
“是啊。”观天寒喃喃道,“都没见他回家。”
高处灯笼的光照出葡萄皮上的一条伤疤,观行云眯眼瞧了片晌,忽然把它朝前轻抛,正中一人的头顶。
“诶——”
敏蓉捂着脑袋扭身往后看,只听他吊儿郎当地开口。
“小丫头,大过年的还写什么呢?打马吊会不会?来,三缺一玩几局。”
她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忿懑地转回头,哼道:“不会,忙着呢。”
观行云索性径直翻过栏杆,三两步窜到她身侧,屈起长腿坐下。
目之所及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的小册子,敏蓉正放在膝盖上奋笔疾书,貌似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嗐。”观行云轻轻拿手肘捅她,“我发现你对我可比对我们家别的人,态度差太远了。”
“我有那么讨人厌吗?我觉着自己在外头,还挺招人喜欢的啊。”
他大言不惭。
“那也是你自己觉得。”敏蓉连眼皮都没抬。
“啧啧,小丫头不识货。”
他信手拈起她搁在台阶上的一本手札,毫不见外地翻阅起来。
“哦……常州永安镇,姑苏寒山寺,临洮府十三里桥……你倒是去过不少地方。”
这本子上写满了地名,其中好些朱笔画上了红叉,剩下的,大概是还未涉足之处。他走马观花地逛到第一页,见左下角竖着一排年深日久,隐约模糊的簪花小楷。
是一个人的形貌和年龄。
观行云蓦然怔了一下。
敏蓉犹在记录着今日所见所闻,余光只见这上蹿下跳,停不下来的大马猴终于把她的手札放回了远处,良久才淡淡问道:“你还在找那个人?”
“啊。”她无暇他顾,“是啊。”
“没找到,不知会在什么地方。”
观行云将手搭在大腿上,闻言怅然地仰首望着星空烟火璀璨,似是而非地重复道:“是啊,谁知道会在什么地方。”
暴涨的火光将黑夜绚烂成了白昼,流泻而下的辉芒照着万家房舍里抬头观望的少年们,也照亮夜市上如织的人流。
北院的卧房之中。
观老夫人拄着拐杖,听着满世界喧嚣的爆竹声响,慢悠悠地走到外间,在供奉的神龛前添上一炷香。
今年的人间,也是山河无恙,日月重光。
(全文完)
【后记】
观亭月生产的日子在初春,淮化城的寒气还没过去,早上的枝叶间甚至结了冰。
观家兄弟四人,连观暮雪都不远千里拖着病体到场了,整整齐齐等在产房之外,那气氛,简直比守着自己媳妇时还要紧张。
从昨天大半夜里发作,直到今日天亮,依然没生下来,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免感到一丝阴云罩顶的忐忑。
燕山独自坐在花台下用力来回握着十指的骨节,惴惴不安。
“找到了,找到了!”
观行云卷着冷风,气喘吁吁地飞奔到众人面前,摊开两手鼓鼓囊囊的东西。
“老一辈讲,抓凤眼果是生闺女,龙眼肉是生儿子。你喜欢闺女还是喜欢儿子,来挑一个。”他递给燕山。
“只不过大冬天的,龙眼不好寻,方才在庖厨的菜篮子里捡到两颗,不晓得管用不管用。”
“三哥!”观暮雪见他一路咋咋呼呼竟是为这个,不禁斥责,“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这些!”
“老四说得对!”观长河一脸严肃,“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的,边上去。”
末了,从他手里抓了一颗凤眼果。
“我还是比较喜欢闺女。”
观天寒默默地在旁跟着拿了一粒。
低声附和:“我也是。”
观行云:“……”
这群人为何如此不要脸?
“不过,话说回来。”他大哥攥着一把果子忧心忡忡地望向厢房的门,“打昨日到现在,怎么一点动响都没有,也太安静了吧……”
观暮雪闻言,不由跟着皱眉,“是啊。”
“我媳妇当年生小芮,叫得比杀猪还响亮,据她讲,那滋味疼得要命,不喊出来简直没法使劲——如何不见小月儿出声?”观长河越想越奇怪。
他不说还好,话一出口,燕山直接从台阶上站起
来,作势就要往里走。
“诶诶诶——”
一帮人在后面拽住他。
观行云:“你干什么去啊?又不是你生!”
观暮雪难得赞同:“别添乱。”
“可我担心她!”燕山咬牙。
观暮雪:“你现在去,她一口气半途而废,就更难生了!”
“对对对。”观长河对此颇有经验,“没事的,青薇在里头陪着,若有什么不顺早出来告诉我们了,既是毫无动静,想来应该顺利。”
燕山听了,不仅半分没觉安慰,反而愈发心下惶恐,懊悔道,“我不该让她生的,早知这么辛苦,我就该拦着……”
“吱呀”一响。
话还未说完,门便被人从里打开,余青薇满面疲惫地抬起头,一眼望见对面的五个大男人,当场一怔。
“你们站在这儿作甚么?”
随即接受到燕山期盼又惊慌的目光,她才反应过来什么,笑道:“啊……无碍的,她平安生了,你去瞧瞧吧。是个大胖小子。”
青年双眼瞬间一亮,匆匆道了句谢,绕过她一个箭步冲向房内。
余下的四个男人马不蹄停,作势也要紧随其后。
“诶诶诶,你们着什么急!出去出去,那是人家的媳妇,又不是你们的,待会儿洗涮干净了再进来瞧。”
她看着这几人不甘心地退回院中,啼笑皆非地摇头感慨。
屋子里泛着一股浑浊的潮气,燕山猛地打起遮帘,观亭月苍白如纸的面容顿时映入眼帘,他不禁心里一疼,快步上前跪在床边。
未及开口,她就先笑叹出声,“生孩子也得分人的。”
“别看我好像体质比大嫂好,比她生得慢多了,她说只自己用了一个时辰,我却足足花了半日时光。”
燕山握着她的手,“你疼怎么不喊出来呢?”
观亭月一面摇头,一面撑着坐起身。
“我不喜欢那样。”
很快,稳婆将温水洗净的婴孩递到她怀中,那小脸又红又皱,反正第一眼不太好看。
“方才生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琢磨,叫个什么名字比较好。”
“原以为会是女孩,既然是儿子,想好的全都不能用了。”她用手指蹭了蹭孩子的脸,眉目温柔,“‘启’怎么样?”
“燕启……可以暂时做个小名儿。”
燕山见她垂首亲了亲儿子的鼻尖,忽然打断,“姓观。”
在观亭月侧目看向他时,他自然而然地笑道,“你想什么呢?”
“我本来就没有名字啊。”
他引着她的手,放在唇边,“‘燕山’是老将军起的。按理说,我本就应该姓观。”
“所以,他也应该姓观。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