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灵珊轻轻笑道:“我与月儿一见如故,以后便当做自己人了。”
听到小妹难得笑得真挚又愉悦,吴世璠也会心一笑,弯了弯嘴角,旁若无人地坐下来,专心致志地将琴弦调试了起来。
挽月自知虽北方民族繁文缛节没那么重,但毕竟这里宫人多,人多口杂的,传出去毕竟不好。于是便同淑宁郡主请辞道:“不叨扰格格同吴二爷兄妹相聚,臣女便先回去了。”
吴灵珊急了,“怎么才刚用完膳就走?你可是下午要去观赛马吗?”
挽月赧然一笑,“我不会骑马,所以也不去了。”
吴灵珊心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这时,她立马想到了什么,吩咐福嬷嬷道:“去,到药匣子里给挽月取一瓶活血化瘀的好药膏来。”
挽月刚想推辞,却见福嬷嬷已经速速过去了,不一会儿,手里便多了一个药瓶,“格格,此次来南苑仓促,只带了这一瓶。”
吴灵珊将此物朝挽月手里一掷,莞尔一笑道:“你且拿去用,很快就消肿散瘀了。回头我再让二哥找郎中配一些。咱们家这些年最不缺的就是郎中了。”
琴音起初轻颤,继而婉转空灵,那双细如竹节的手在琴弦上随意拨弄,动作行云流水,从弹琴之人的面上也可看出似乎对调试后的琴音颇为满意。唇边绽放一抹无奈地笑意说道:“打我进门起,你便在旁人面前编排我是个病秧子三回了。看来小妹是非要让我这病弱形象深入人心才肯罢休啊!”
吴灵珊同挽月不好意思地笑笑,知道他是在说笑,并非真的怪她。
挽月同吴灵珊、吴世璠再次道别,福礼后便出了玉漱宫。吴灵珊却格外舍不得,非要同她一起走到院中。刚迈出正堂门,便见几位其他伴读聘婷而至。
钮祜禄庆琳见到挽月也在此,而且正被淑宁郡主挽着手,脚步和笑容皆一滞。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神
色,对淑宁郡主蹲了个福,“格格万福!臣女们前来等候,同格格一起去赛马场观赏。”
淑宁扭头看了看挽月,见挽月不说话,想起她方才说的不想去骑马,于是便道:“那挽月不去,本宫也不去了。”
庆琳一惊,挽月更是惊得眉毛都要掉下来:我的格格小祖宗!您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果不其然,众人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庆琳浅浅笑笑,“既如此,那臣女便告退了。”
福嬷嬷在一旁小声提醒郡主,“您这样不妥,会让挽月小姐为难的。”
淑宁一急,冲着那几个人的背影道:“都给本宫回来!”
“本宫不去,你们也别想去了!”
话音一落,庆琳和姜莲几人便面色难看,本来上午就当了背景板,风头都被这个瓜尔佳挽月给得走了。都是十五六岁的女儿家,平日里拘束在家中,难得有机会出来玩,还能光明正大地见着那些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郡主一句话,就叫她们失了这个机会,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见那几人方才还看自己眼神愤愤,现下更急更可恨的事情出现了,也就顾不得看她了。挽月对吴灵珊的举动很是想笑,又觉得解气。末了同吴灵珊小声道:“格格,让她们去吧。平素大家都不容易出门,难得一起玩。我是身子不适,不然定同她们一起。”
说罢便仰面直视,看也不看她们几个一眼。
吴灵珊立马柔声细语道:“行,那就听你的。”旋即同庆琳她们几个道:“你们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什么叫“都听她的”?现下连淑宁郡主也都听瓜尔佳挽月的了吗?
有人眼中是羡慕,有人眼中是嫉恨,也有不流露出分毫喜怒的。不过唯恐郡主再次改主意,一行人纷纷福礼后告退。
吴灵珊同挽月抱以歉意,“我是不是差点给你添麻烦?”她虽长在公主府,因爹娘地位尴尬,几乎不怎么出去应酬交际,对这些人情世故也不很精通。
挽月同她笑笑道:“没有,格格很率真,我喜欢格格。”她才懒得同她们生气扯头花。惹急了她就真当一回奸臣之女,让她们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鳌拜。
吴灵珊欣然地笑了,“那晚膳过后见,听说草原上的傍晚风吹着可舒服了。”
待那些人走远后,挽月便同吴灵珊告退,回了自己的留芳阁。
屋中,流云如瀑布般从琴弦上倾斜于灵巧指尖,两手骤然停下猛地摁在了琴弦之上,琴音戛然而止,屋内瞬间寂静无声。
“小妹还想要活血化瘀的药膏是吧?”
吴灵珊愣了愣,点了点头。她的这位二哥哥,平素待她是极好的,就是这两年有点令她越来越看不透。他不像大哥,有什么喜怒都会同她与爹娘说一说,二哥是个什么事都爱往心里藏的人。上次大哥说想鼓动她去接近皇表兄,二哥发了很大的火,是她想也没想到的。不过她还是从内心里同这个自小便护着她的二哥更亲近,比跟爹娘还要亲。
吴世
璠抬了抬眼眸,“我回寝宫去取给你吧。”
“多谢二哥。”
见妹妹脸上仍旧洋溢着笑意,吴世璠心生怜爱,“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你能交到朋友,二哥也很替你高兴。不必想太多了,常与你那些伴读出去走走吧。”
“嗯。”吴灵珊乖巧地应允道。
不用去看赛马,挽月便彻底在寝宫里放飞了自我,先是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日头已迟。斜阳正浓,照在东墙之上,墙边一株银杏树扇子般的金叶熠熠灼人眼。
晚膳,她便只要了些清淡的,因着午膳在淑宁郡主宫里吃的羊肉太肥腻,还喝了一碗羊肉汤。再吃些大鱼大肉下去,非得口中起溃疡不可。
南星给她舀了一碗小米粥,就着一碟子切得细细的酱菜,旁的一概不要。
不一会儿,漱玉宫里的福嬷嬷过来了,手里捧着个托盘,“挽月小姐。”
“福嬷嬷您怎么亲自来了?”一看她手里的东西,挽月便知定然又是淑宁郡主派的,再这样下去,她可就真的要受宠若惊了。
福嬷嬷笑道:“方才格格想要多给您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但此次来南苑仓促,老奴并未准备太多。格格特从二少爷那里多要来一瓶,令有两个荷包,里面放的是驱蚊虫的草药,还有安神凝神的功效。这南苑草木多,格格说了,挽月小姐皮肤白皙又嫩,若是叫哪只不长眼的蚊虫叮了,定又要起大红包,到时候她的药膏就不够您用到回宫了。”
挽月忍俊不禁,更十分感念淑宁郡主的挂念,于是便同福嬷嬷道:“代我谢过格格厚爱,我的手已经好多了,明日一定就能好。”
福嬷嬷极懂规矩地没多说什么,便退下了。
她仔细端详着手中的荷包,一看便是宫里绣娘的手艺,一个宝石蓝绣柳下双飞燕,一个是蔷薇粉绣并蒂红莲开,都是吉祥喜庆的花色。拎起来闻闻,隐隐有薄荷瑞脑茉莉花的清香。
南星笑道:“方才奴婢还忧心这里树木草木多,会不会有蚊虫。回头小姐若被咬了起红包可该怎么办?这下好了,郡主想得可真周到。”
“是啊!”挽月心里更生愧疚,只可惜她自身也难保。倘若瓜尔佳氏鳌拜一族能平安度过此劫,她愿意尽绵薄之力,让淑宁郡主后半生能过得好一些。
“那咱们要出去遛遛食儿吗?您都待了一下午了,想那些骑马赛马的人也都回来了,咱们这会儿出去,一定人不多。”
挽月赞同地点了点头,“走吧!”
过了九月,秋后的天入晚得更早。临出门的时候,天边还是五彩锦缎般的晚霞,待挽月走到草原之上,已经起了风,天边变得绛紫深蓝,使人想起大漠落日的苍凉。
“小姐,您跑慢点儿!”南星在后面追着,挽月却如撒了欢的小马,这里的草比她想象得要高多了,几乎要到她的膝盖,跑起来并不容易,她却忘我地向前奔着。
不知名的小花在前方不停向她摇曳,远处安营扎寨的地方传来悠扬的马头琴声。
“是
月儿吗?”
天边下的小山坡,有个少年骑在马背上,冲她拼命挥了挥手。
挽月停下了脚步,南星终于追了上来,也同她一起遥望着,“小姐,好像是马齐少爷。”
南星似懂非懂地看着小姐脸上的神情,她始终不明白,马齐少爷不是同小姐挺般配的,待小姐也真心,可为何小姐似乎总对他回避着呢?
马蹄声渐近,待临到她跟前时,马齐勒住了缰绳,“吁!”
洁白的骏马嘶鸣了一声,乖乖地停了下来。马齐翻身下马,“一下午都没寻着你,你去哪儿了?”
挽月想了想道:“我压根就没来。困了,睡觉了。”
马齐想起上午比箭时,皇上教她拉弓时的情形,箭矢过他的头顶,仿佛穿过的是他的心。有些情愫,注定如这荒草,只能任由其在心中野蛮生长。但是结不了果。
“那明天狩猎,你回来看吗?”
挽月钝钝地点了点头,“嗯,会吧。郡主去,我就去。”
马齐也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少年牵着马的背影在落日下格外孤寂落寞。
挽月面露不忍,低头抚了抚快半人高的荒草,手触及处摸到一样东西,她心头一热追了上去,“等一下!”
马齐回过头来,只见挽月手中捧着一只宝蓝色的荷包。
她转念又想,这是郡主赏赐,荷包又不是一般的物件,万一给有心人利用了,别传出不清不楚的谣言来。她可不能到头来害了马齐。
忽然灵机一动,指了指他腰间的荷包,“这是淑宁郡主赠给我的,说里面是驱虫的草药,我倒一些到你的荷包里。明儿你不是要狩猎吗?可别被叮得满头包。”
马齐欣慰一笑,“好。”
“月儿别倒了,再倒就盛不下了。”
待马齐那只略小些的荷包快装不下来,挽月才停手,看他荷包鼓鼓囊囊,挽月很有成就感似的,冲他一笑道:“看看你明日能打回多少猎物来。”
“那一定多,我是大清新第一勇士么?”
“那旧的是谁?”
“你阿玛鳌拜呀!”
骏马嘶鸣几声,动了动马蹄。不远处,三匹骏马驰骋而来。
马齐顺着扭头过去看了一眼,旋即又看向挽月,“你的天子来了。”
挽月脸一红,“你胡说什么呢?谁的天子?”
马齐笑道:“既你已经心有决定,那便全力以赴。虽我也不明白为何你那么执着于此,不过我也能理解的,咱们这些人的婚姻本就难以自己做主,多为了家族荣耀联姻。只不过倘若你愿意,我能愿意为了你同阿玛额娘跟前放手一搏。”
挽月心道:但我不是为了家族荣耀,是为了家族不要血流成河。我阿玛是个奸臣,将来在清算他的时候,你阿玛米思翰也会站在对立面。所以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我对你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喜欢。
至少现在,我更在乎的是我自己和我的家人,儿女情长排在后面。
那原本要靠近的棕色马却在半途中打了个弯,停了停,远远地看了这边一眼似的,旋即调转马头向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他走了。”马齐也有些不解,“会不会是……误解了。”
挽月抬头看了一眼玄烨离去的方向,“不知道。那我也走了,总归叫旁人瞧见了也不好看,免得生出许多是非来。”
曼妙的身影隐没在草地间,向一只消失的野兔。
远去的棕色马不知跑了有多久,才停留在山坡。纳兰容若和曹寅拼命地追赶,许久才终于跟上,见玄烨已翻身下马,独自一人站在落日余晖下,仰面饮了一口水,最终一言不发挨着他心爱的小棕马坐了下来,拔了一根草,吹出笛音。
曹寅不解地问容若道:“他怎么了?”
容若摇摇头,说了四个字:“痴男怨女。”
曹寅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内帑和国库里那么多银子,想要什么买不到?还惆怅个什么?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