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揉了揉手背,将方才玉屏涂抹药膏的地方再次抹匀了匀,便赶忙起身,从榻上走下来。郡主宫里的内监已经过来了,是个年纪不大的,柔声细气同挽月道:“奴才给挽月小姐请安,御膳房给送了新做的炙羊肉,格格想让您过去一道用午膳。”
淑宁郡主喊她一起吃饭?
“敢问公公,格格是请了各位小姐,还是就单留了我?”
“格格只让奴才来请您,并未提及其他人。”小太监答道。
挽月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个走路如弱柳扶风,眉目间总有化不去淡淡愁云的身影,一点都不像满人的格格。她还记得选伴读那天,皇帝走后,郡主便连多同她们客套几句都不愿意,便打发她们各自回去了。
眼下竟然要邀请她一道共进午膳!是因为上午她在僧格台吉存心刁难的时候主动站出来、算是解了围吗?
她入宫做伴读,抱着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目的,并未想过要与吴灵珊交好。只因吴灵珊的身份太特殊了,说句不好听的,属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他伴读恐怕多半也是这么看的,所以表面上对郡主虽然恭敬,却都并不十分巴结讨好。
僧格恶意刁难那会儿,她挺身而出,纯粹是出于身为臣子之女的本能,并没有想过多。
想不到吴灵珊却记住了。
郡主邀约,自然是要去的。
因着下午是赛马,所有会骑的男子、女子皆可去草原驰骋;不会骑马的人,也可以去观赏比试,或请教马术的师傅指点一二。
她一不会骑,二上午“风头”出得有点过,并不想再次活跃于众人眼前,是以下午连观赏比试都不打算去。一回留芳阁便让南星给她换了件松快的家常氅衣,繁复的旗头也拆了下来,只留了顶上一圈和燕尾。
得!又得重盘一次!
“公公,劳您稍等。我换件衣裳便来。”
对方眯了眯眼,笑着说:“那奴才在院子外头等您。郡主说了您不用着急,慢慢儿的,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
“有劳公公了。”
玉屏笑盈盈地将对方请到院子里先去喝茶,挽月这边忙让南星帮自己重新挑了一件秋香色褂镧换上,并梳了个简单的小二把头,戴了一支粉色海棠绒花和一支烧蓝点翠莲叶蜻蜓纹簪。
玉屏往她手上套了一只水蓝玉镯,本是极能衬得皓腕如雪的,偏那手面上被压青的痕迹在白皙的柔荑上显得格外突兀。
挽月皱了皱眉,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皮肤这么嫩?跟豆腐似的,随便碰一碰就红了青了。还是说上午被握得太狠了?
她不由又想起要拉满弓时,玄烨突然握紧她手的那一下子。若不是因为当时情形紧张,只怕她都能当场掉下眼泪。
就不能怜香惜玉一点吗?挽月有点埋怨之色,落在南星眼中,并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埋怨的是谁,只当她是怕就这样去见郡主,仪容不够端庄。于是便宽慰她道:
“小姐金尊玉贵,稍微磕碰就会青
红。不像奴婢皮糙肉厚的。我去拿粉帮您遮一遮。”南星反倒好奇了,“您今儿去干什么了?怎么手碰青了?”都是宫里的人,又不会有推搡,小姐走路也是很有规矩,不会大幅甩手,爬高上低的。
挽月打了个哈哈,“没干什么,不小心碰木桩子上了。”
南星:“什么木桩子立在人走的道儿上啊?立得人真不长眼。”
挽月:嗯……其实是个长眼的,会动的,活的。
南星边帮挽月扑粉边道:“南苑这些日子又有射箭又有骑马的,您就离得远些看。上回和大小姐打架,您倒是忘得快,胳膊膝盖不也疼了好几天么?”
“也是。”挽月这才想起,上次同敏鸢打得火热,还被她捏了脸,当天腮帮子就出来个月牙印子。她只当是敏鸢手劲大,下手没轻重的。不过敷一敷也就下去了,就是头几天有些难看。
赶紧穿戴好后,挽月便出了门,随那小公公一起去了郡主的漱玉宫。
“你来啦!”吴灵珊较之之前的冷淡,对挽月热情了许多。挽月仍是恭恭敬敬同她福了个礼,“郡主万福。”
“一起过来坐吧!”
“臣女谢公主恩典!”
招呼她一同坐下后,挽月倒也不扭扭捏捏。
吴灵珊见她举手投足间皆是高门贵女的大方仪态,身上更有一股洒脱,想到她阿玛是权臣鳌拜,不由心下羡慕起来。至少她比自己多拥有太多自由。
“上午僧格刻意为难,多亏你解了围,不然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吴灵珊眼中似有蒙蒙水雾。
挽月听说过这位郡主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既不谦虚,也不邀功,诚恳地回答道:“就算当时臣女不站出来,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绝不会对您坐视不管的。臣女只是尽了一个子民应该尽的本分。”
吴灵珊识趣地摇了摇头,轻声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墙角多宝阁上一只珐琅双耳花瓶,“会不会的,我心里其实清楚得很。我究竟是什么身份处境,他们也都清楚得很。说好听点是你们的郡主,其实就是只笼中鸟罢了。”
站在桌边伺候的贴身奶妈子福嬷嬷心里惊得砰砰跳,头先格格说要邀瓜尔佳氏的这位小姐过来,她就不同意,那可是鳌拜家的闺女!时下坊间皆传闻他是个大奸臣!
可格格非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像这位小姐这般侠义心肠肯挺身而出的人,整个宫里都没几个。于是便只好遂了格格心意。
但怎么能在这位小姐跟前讲话如此不避讳呢!要知道人家完全也能扭脸去皇上面前告她一状,邀个大功啊!
福嬷嬷拼命使眼色,想要提醒。
吴灵珊却仿佛压根就没看到似的,只让宫女布菜,“这羊肉你尝尝。”
桌上皆是山珍海味,还有清蒸鲫鱼,山药烩火腿,京酱肉丝之类,吴灵珊却只拣那些清淡的吃。
挽月霎时间便明白了,她身子弱,人也清瘦,虽在北方出生长大,想来却是不大爱吃浓盐赤酱的菜式,然父亲身为质子
,母亲也就是个被当作牺牲品的非嫡非高贵不得宠长公主,就连被带进宫里陪伴太皇太后,也是皇家带着选妃目的,附带着把她这个工具人叫进宫里的哪里会有宫人对其格外上心?
她也寄人篱下惯了,所以处处小心翼翼,不大敢支派御膳房。
一想起历史上吴三桂造反之后,吴应熊和长子被杀,长公主也凄凄惨惨同其他子女被囚禁府中,没几年便潦倒死去的结局,挽月就不免唏嘘。
也许在那个时空里并没有淑宁郡主这个人,也可能是没记载。但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假如吴家依然这么发展下去,她们一家下场还是不会好到哪里去。
吴应熊是否无辜不知道。但三个从一出生便几近软禁在京城里的孩子,的确很可怜。
这就是权力争斗的残酷。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下,她同淑宁郡主一样,都如尘埃般渺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下她也只是在奋力挣扎、求得一线生机罢了。
她想起来从太仓王家来的时候,额尔赫把一个做江南菜手艺极好的厨子给带了过来。于是便对吴灵珊道:“郡主,臣女家中有一名厨子,乃是苏州人士,尤擅长做江南口味清淡的菜肴。我瞧郡主虽邀我来吃炙羊肉,但自己却并不偏爱那盆肉,斗胆猜测郡主恐怕不爱大腥大膻之物。倘若您不嫌弃,我便将其推荐到您的府上,能为郡主增味一二,也是他的福分。”
吴灵珊心下一酸,举起的箸也停了下来。
福嬷嬷心里道:若这位瓜尔佳氏小姐是故意阿谀奉承,那未免也太圆滑会做人了些;假若也有几分真心,那她倒真替格格感到高兴了。小主子在京中出生长大,自打记事时起,便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爹娘的惶惶不可终日当中。
长公主当年下嫁吴三桂之子,本就是不情不愿。虽婚后驸马温和体贴,但无异于是刀架在脖子上度日。是以后生的世璠少爷和小格格都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
小格格受长公主影响,也常悲悯感怀。她打心底里渴望能有个人能拉格格一把,哪怕是哄哄她。
她怕再过一会儿,格格怕又要落泪,于是忙给碗里夹菜,笑道:“格格,您尝尝这个。还有挽月小姐,您多用些。”
“好!”心惊胆战了一上午,又折腾到现在,挽月还真有点饿了。
看她吃得大快朵颐,吴灵珊顿觉有趣,微微歪着头对着她笑道:“你和我认识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挽月不明就里,腮帮子里此时还鼓鼓的,忙咽下去恭敬问道:“还望格格赐教。”
吴灵珊却伸出手来,用绢子柔柔替她擦去了唇边的一粒米,“你不装。”不像那些人,明明看不起她,还要装作很在意尊敬的样子。
挽月看着吴灵珊清澈的眼眸,心头涌上一阵愧疚:不,其实我也很装的,比那些人还要装。我在你面前装恭顺、在鳌拜面前装贴心、在马齐面前装不在意、在你皇帝表哥面前装温柔,说不定以后还要低头装孙子……我最装了,无非就是为了活着二字。装,不可悲;想装都没命装了,才可悲。
现下,她尚不愿意在淑宁郡主面前撕下自己的那层面具。
吴灵珊抿嘴笑笑,“看你吃饭香,我也都有点饿了。”
福嬷嬷给两个人各盛了一碗素清清的汤,今日淑宁郡主破天荒吃完了一碗饭。
午膳用罢,挽月同淑宁郡主坐在窗下,看她平日里誊抄的那些诗稿。她这才发现,这位郡主写得一手好字好诗词,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女。
翻看了几页后,挽月拿起了书桌上的另外一摞,只看了几眼便如发现了什么天大的好东西一般,“格格,这是您写的话本子?”
吴灵珊登时粉脸一羞,将那摞纸页从挽月手中夺回来,却被她一抬手收到了背后,“让臣女看一眼!”
“你……你大胆!放肆!”
挽月狡黠地凝视着吴灵珊,“那臣女便舍命也要放肆一回了!”她飞快地将手从背后抽回,还没等吴灵珊拿到手,偏迅速看了起来,“才子佳人?”挽月推测道,见吴灵珊不说话,她撇撇嘴摇了摇头。
看了两三页之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个面冷心热的郎君,偷偷在恋慕着一个美貌动人的女子。”
吴灵珊故作恼怒,一手夺了过来,“兰心,不是让你把本宫这些书稿都收好么?”
宫女俯首,“奴婢该死。”
挽月替宫女说话道:“我看都看啦,您要怪罪就怪我好了。但臣女毫无悔意!在这儿怪闷的,还只能看些圣贤书,要么就是《女则》、《女训》,若能天天都看到格格写的话本,那该是臣女的大幸事!格格何时写下一章回?”
吴灵珊眉间怅惘,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便叫话本中的人代替自己恣意活一回了。眼前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日选伴读在御花园,皇兄悄然而至,目之所及却是秋千架下红衣佳人。
佳人如今就在自己身侧呢……
挽月忽然感觉吴灵珊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好像在看一朵花、一幅画、一件艺术品?
“我写,你会愿意看么?”
“只要格格写下去,挽月便日日等着看格格写的故事。挽月家中在京城最繁华的前门大街有一处酒楼,叫做八方食府。底楼有个台子,每日都有人唱曲说书,好不热闹!等到格格写完,我便找说书人,将您写的演出来好不好?”
她写的话本能演出来?
“那真是很美的一件事情。”希冀如烂漫春花盛开在淑宁郡主贫瘠干涸的心田,她仿佛有了点生活的盼头,这盼头还挺甜。她朝挽月望了望,目光中也流露出一丝狡黠来,心里道:那盼我皇兄同你之间也要有所进展哦。
“你的手怎么了?”吴灵珊轻轻拉过挽月的左手,仔细端详。
挽月怪不好意思的,“许是碰着哪儿了吧,无碍的,已经上过药了。多谢格格关心。”
吴灵珊轻叹了口气,“是上午的时候拉弓不小心伤到的吧?”
挽月惊叹吴灵珊敏锐的观察力,“我是病秧子赛神医,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病秧子呢。你这儿不赶紧擦些
管用的药,明儿就不是发青会发紫的,一碰就会疼了。没个十天半月地好不了。”
说话间,从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再素不得的一身月白色长袍、玉带束腰什么玉佩装饰都没有,怀里抱着一把长琴信步走了进来。
见到来人,吴灵珊忍俊不禁,“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就是我那病秧子二哥世璠。”
挽月忽而想起,那日她在佟国维家后院同马齐一起与皇上斗在一起,末了阿玛和米思翰带他们两个进宫负荆请罪去。从宫门口驶出来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重重咳嗽了几声的便是这位。皇上封吴应熊为长留侯,长子吴世琳为世子,于是她便躬身福礼,唤了他一声“吴二爷”。
吴世璠并未多看挽月一眼,只抱着琴径直走向原本就在这屋里的一座琴架。挽月这才发现这靠墙放着的琴架子是空的。
他背对着她们俩,将琴小心翼翼地放置好。
刚走进来的那一刻,挽月几乎要担心这么重的琴简直能把吴世璠这身子骨给压爬地上了。
“小妹怎么也不告诉我,你这里有客人?那我便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