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草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恣意生长,将将没过小腿,有青黄的蚱蜢从眼前跳着飞去。不远处是蜿蜒曲折的河流,并不宽,像条轻轻落在青黄红三色草地间的绸带,南苑围场中有好几处这样的海子。
蒙古部落来的人并没有同她们一样住在行宫里,而是就着草原扎了蒙古包,远远看去像一朵朵圆圆的蘑菇。挽月从小山坡上往下走着,南星紧紧跟在后面。
主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挽月不说,南星也不多问。这点上,她很令挽月喜欢。
“南星,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
南星趁着挽月放慢步子的间隙,赶紧加快了几步追赶了上去,气喘吁吁地道:“谁说的小姐?您对我和忍冬她们可好啦!奴婢永远记得刚到府里的那天,您为了我和大小姐打了一架。您是把我们当成人看的。”
挽月猛地回头,对南星这话感到十分诧异,旋即了解了过来:在这个时候,签了身契的奴仆,是可以被主家发卖打杀的。像南星,恐怕永远都很难想象到,在多年后的另一个时空里,不再有奴仆,她也可以有独立的自我,去学写字,自由选择婚恋。
这里一点都不好。
但在这里,比死更可怕的是,还有可能生不如死,所以她没理由清高自负。毕竟权臣之女和阶下囚之女不过一时之差,随时都会转换。
一阵零乱的马蹄迅速由远及近,没有像其他人那般经过她俩身边就离去。落日从背后的山坡沉下,月升东方,尚未很明,几个骑着马的高大黑影如同一座座塔山遮挡在了挽月和南星的周围。
骑马的人在围着他们打转,打着戏谑的呼哨声和嬉笑。
“呦,这不是为大清格格挺身而出的那位女中豪杰吗?”僧格台吉从马上勾着脖子俯身弯腰,试图靠近挽月同她说话。一股子浓浓的烈酒味扑面而来,挽月被呛得往后退了几步。
上午光顾着和康熙皇帝的人较量,直到最后僧格才看清这女子的长相。当时就心痒痒起来,觉得国色天香比之自己营帐里的那些姬妾美人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
现在近处看着,对方横眉冷对,瞟都不瞟他一眼,更有一股子桀骜难驯的野性美。
僧格骑在马上,一手随意把持缰绳,一手插着腰,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挽月来。
南星上午没去观望台,并不知道眼前的几个不速之客是谁,但一看便知来者不善。这会儿竟然这般无所顾忌地打量上小姐,于是赶忙挡在了挽月的身前。
僧格一扬鞭子,做出要打南星的威吓姿态,“贱婢快滚开!不要碍老子眼!”
南星心里怕得要死,却依旧死死在前方护住。挽月宽慰地摸了摸她的胳膊,感觉出她在发抖,冷冷开口道:“僧格可汗您喝醉了。天色已不早,您还是快些回营帐歇息吧,免得耽误您明日狩猎。”
哪知僧格听罢这话,非但没有知趣离开,反倒气上头来,狩猎?今日的比试本来他想狠狠给康熙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反而折损了自己部落的颜
面,其中也有这小女子的份!
听她这么一说,僧格更加不想离去。“笑话!区区中原的破酒也能让我喝醉?那得我们的马奶酒才叫烈!”他饶有兴致地打量挽月,借着昏暗的天光,眼前女子的面目更加叫他心猿意马,“你们主仆躲什么?这里四面八方都是你们的人,我不过是同你说几句话而已,就怕本汗成这样,你不会以为我能对你做什么吧?啊哈哈哈!”
这话说的就太下流不堪了。
僧格和身后的几个随从一起大笑起来。虽说不远处的确都有巡查的御林军,但草地广袤,这边说话,恐怕要用喊,附近才听得到。而且估计他们只看到了僧格骑马过来,所以不以为会有什么不妥。
“我上午便同你们那皇帝说了,让他将你赐婚于我做大王妃。我保管你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南星已然气得要哭,挽月却依旧平静。这种时候哭没有用,硬刚刚不过,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她不欲这个时候得罪僧格,只神色淡淡道:“我一届草民,且非你们族人,配不上做僧格可汗的王妃。”
风过荒草处,僧格的酒意也退了大半,“我知道你阿玛是大清一等一的大臣,大权在握。”忽然,他从马上俯下身来,放低了声音同挽月道:“我也知道他其实野心不小,跟本汗都是一样的人。若你嫁与了本汗,到时候与你阿玛里应外合,那这大清朝不迟早都在我们的手里?”
说完这句话,得意之色洋溢僧格的脸上,“彼时你会比那紫禁城里的皇后还尊贵,不比嫁与那小皇帝或者其他什么王孙公子的好?”
挽月微微笑道:“多谢可汗的‘好意’了。只依照我们中原人的规矩,婚姻非挽月一人所能决定。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我们这等宗室之女,婚姻恐连我阿玛都难以自主。要让您失望了。”
僧格轻“嗤”一声,“你不必特意抬出你那阿玛和你们皇帝搪塞本汗。若本汗同你那阿玛说,只要他肯同意将你嫁于我,届时他若想举兵逼宫,我准格尔部的铁骑必定南下支持,直达紫禁城。你道他会不会同意?若本汗是去同你们康熙皇帝说,只要他肯将你赐婚于我,再予我一座城池、牛马和车羊,我准格尔部落便退守部落疆土,三年之内不侵扰北地其余诸部落。你道他会不会同意?”
草原上秋风萧瑟,挽月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刺人脊骨,令她没由来感到一阵阵恶寒。
僧格说罢直起身子,得意地坐在马背上又打量了挽月几眼,慢悠悠地同随从策马而去。
挽月赶紧拉起了南星的手,发现她手心已经皆是汗。“我们快走吧!”
南星边跑边后悔道:“都是奴婢不好!是我考虑不周,应当出门的时候劝您把马家和陈家小姐都邀上。”
“不怪你!”挽月同南星一路小跑在草甸子上,四下里若说人迹罕至也谈不上,分明能听到不远处时不时的胡笛声,看到帐篷那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和巡查的侍卫。
“小姐,这儿住的不都是王公大臣、世家贵族以及侍卫吗?怎么会突然遇上
这么一个外族登徒子,还敢公然言语不敬。”
身上和旗头上的环佩相碰发出悦耳的声响,“他是准葛尔部落的首领,为人嚣张,别说刚才在草原上骑马了,便是在行宫遇上,他照样也敢。”郡主他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她一个大臣的女儿?
日头落了西山,天边晚霞已彻底变为深蓝,与天幕即将融为一体。若在京城人多的地方,有屋舍人群遮挡,这秋日的晚间还不显得多凉。如今一到这草原之上,四下里广袤无垠,又有山林、溪流,自然要比城中凉上许多。
到了留芳阁门口,挽月将要迈进,去突然停住了脚步,想了一想,旋即同南星道:“不回去了。”
南星惊诧又心急,毕竟方才在草原上遇到僧格可汗那伙子人的经历,至今还令她心有余悸。
挽月冲南星摆摆手道:“你放心,我只是要去趟我阿玛那里,同他有要事商量。”
鳌拜和纳穆福他们这些男子都安排住在行宫的另外一侧,远离女眷们住的地方。从留芳阁走到那边,挽月花了稍许时辰。
鳌拜正在住所的书房内同纳穆福低头说事,看到女儿过来时,心中也有几分诧异。“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可是有要紧的事情?”
挽月瞄了一眼兄长纳穆福,一言也不发。
鳌拜是何其聪明,于是便同身旁的儿子说道:“你且先回去吧,有事明儿再议。”
纳穆福一愣,圆圆的一张脸上流露出不情不愿的神色来,拖拖拉拉地从座椅上站起。鳌拜横眉一瞪,“让你出去就出去,还磨磨蹭蹭地作甚?”
纳穆福一缩袖子,“你们俩之间合计什么猫腻呀连我都要避着?合着我还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嘿!”
这个节骨眼了,瞧见自己兄长这样,挽月也忍不住想笑,又觉对不起纳穆福,便只得不吭声立在一旁。末了,纳穆福才同鳌拜大眼瞪小眼,最后出了屋子合上了外门。
挽月赶忙正色同鳌拜道:“阿玛,我方才在草原上碰见僧格台吉了。”
鳌拜微诧异,“噢?他有同你说什么吗?”
挽月深吸一口气,将方才僧格同自己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同鳌拜复述了一遍。当说到最后一番话时,她明显感觉鳌拜的眉毛不自觉地动了动,也捋了捋胡子。忽而有几分忐忑袭上她的心头。
鳌拜听罢,没有立刻回答。昏黄的烛火映照在鳌拜的额头眉间,他年岁已经不小,也有了道道历经风霜留下的沟壑。
“这么说,僧格也有意于你?”虽说上午在看台上时,僧格也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过此事,但已经被皇上婉转拒绝过,倘若再次提起,说明他非但没死心,反而激起了必得的欲望。
挽月心下惶然,“阿玛,上午我是不是不该贸贸然站出来出这个风头?”
鳌拜若有所思,一抬手同她道:“不,上午你做得很好。且不说身为臣女本当如此,若大清今日在准格尔那帮人面前失了颜面,我等做臣子的也会跟着丢脸。就算没有你,也会有旁人站出来。这样一来
,那个淑宁郡主必然对你高看。你莫要小瞧她是吴应熊的女儿,咱们的皇上没有嫡亲姐妹,身边的公主也就恪纯长公主一位,是利用也好,真疼爱也罢,反正太皇太后当前宠着这位郡主。你既已为她伴读,能以这种方式入了她的眼,拉近关系,对你今后在宫中行事多有方便。”
想起今日在玉漱宫里淑宁郡主的举动,基本也印证了鳌拜的推测。挽月低下头,只不过瞧着这位小格格,待她似是真有几分真心和感念呢。她不由心生几分惭愧来。
女儿在低头思忖,鳌拜却在心下纳罕: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这个小女儿,竟然能令皇帝和僧格台吉两个人都有所属意,僧格的话乍听令人气愤,仔细琢磨对他来说却也……大有文章可做。
挽月只出神须臾,忽见鳌拜思索神色,最后僧格同自己的说的那番话再次萦绕在耳畔:只要他肯同意将你嫁于我,届时他若想举兵逼宫,我准格尔部的铁骑必定南下支持,直达紫禁城。这种条件诱惑,足以令一个有权力野心的朝臣动摇吧?
她心底掠过一丝凉意,试探着问鳌拜道:“阿玛,您该不会信了那僧格的片面之语吧?与这种人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日便可翻脸不认人。”
鳌拜也回过神来,当即矢口否认道:“你想到哪儿去了?阿玛方才不过是思索对策,那僧格是小人,连他们准格尔内部都对他颇有想法。阿玛又怎会听信他的蛊惑言辞?这个你放心,即便他来找我,我也绝不会同意将你嫁去蒙古。”
挽月心下松了一口气。
鳌拜却话锋一转,问挽月道:“我看上午射箭,皇上亲自去替你解围。看样子,他对你的确和对其他女子不一样。除此之外,你们可还有旁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