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 萧扬作为明远的“远房表弟”住进了凤凰山上明远的宅子。
萧扬并没有择席的毛病,纵使有,也在他自北而南逃亡的路上全都治好了。
但是他自从进了明远的家门, 便觉得处处新鲜, 处处不懂,自觉像是个傻子一般。
首先是计时。
明家从上到下都认得钟表, 几乎每个房间内都悬挂着自鸣钟。
在萧扬抵达杭州之后,明远也送了他一枚怀表,方便他每日看时间。
萧扬却得从大食数字开始学起, 努力将各个“小时辰”和早已习惯了的“时辰”一一对应。
而与明家宅院一墙之隔的,就是刻印作坊。
这件刻印作坊里的刻印技术完全不瞒萧扬。萧扬背着手走进去,工匠们至多抬头看他一眼,然后点点头, 称呼一声“萧郎君”,然后各自去忙。
而萧扬却只有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活字,在熟练的排版工匠手中迅速组成一幅一幅的版面,然后那些“报纸”, 就这么一页一页地印制出来……
萧扬想起在他昔日的国度里,所有的文件全靠人手抄录,抄写一张需要好半天。
他再看看眼前……
于是萧扬抱着这些刻印坊印出的报纸, 如饥似渴地读着。他甚至还有不少汉字不认得,需要请教那些排版和印刷的工匠。
工匠们并不以为意。
这年头,谁不是在报纸期刊一类的物事普及起来之后,才开始学着读书认字的?
再说了,人家是东家的远房亲戚, 从北方来的, 据说那边报纸什么的还未普及, 认字不全十分正常。
于是明远就见到了这样一个,通过报纸和刻印的各种期刊文集来了解整个大宋的萧扬。
明远:哟,看起来学习曲线十分陡峭啊!
在萧扬身上,他几乎做到了毫无保留。明远手下的所有生意,玻璃、瓷器、自鸣钟……只要萧扬有兴趣了解,他就安排人手带萧扬去参观。
很快萧扬也像不少掌柜与管事一样,报名了“会计学校”,去学习记账,以争取能够看懂账本。明远大手一挥,让萧扬去报了“速成加强班”,让他接受最高强度的商业知识熏陶,快速成长为掌握这门“商业语言”的人才。
当然,明远也有完全不让萧扬参与了解的内容。
例如萧扬来之后,整个凤凰山宅院里的人,就都没有提起过“北高峰下的僧院”,而明远也再没有去那里礼过佛。
而萧扬也似与他有默契,明远从来不提山阳镇上的那一段往事,萧扬也就绝口不问。
萧扬刚到杭州的时候,种师中对他的敌意很重。
但因为清楚萧扬的特殊身份,种师中轻易不会将这种敌意显露——尤其不会在明远面前显露。
时间久了,种师中也渐渐发现,萧扬只是一个普通少年郎君,而且当年身为辽国副使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傲慢跋扈的性格,早已随着一场宫廷变故而被荡涤得一干二净。
如今的萧扬,为人非常敏感,小心谨慎。
种师中对萧扬的态度,这才稍稍缓和。
至于种师中,这名少年最近比较空闲。
秦观和宗泽都通过了府试,要积极准备明年春天的礼部试。秦观是经义考得平平,但是诗文出众,所以“加试”得到了一个很好的评价,得以顺利通过府试。
而宗泽则是连“加试”成绩都不用,直接就通过了。主考苏轼看了他的卷子,也大赞这个少年,称赞他前途无量。
三人之中,只有种师中在经义考试中表现平平,算学“加试”中所写的“会圆术”也是照搬沈括的旧作。
因此只有种师中一人没有通过府试。
有时明远望望隔三差五就来“探望”自己的小孩——这个小师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向自己讨便当吃的馋嘴小孩了。
如今种师中身高已经蹿高,全身骨骼似乎也在一两年之间撑大了不少,看起来竟隐隐约约有些种建中的骨架模样。而从种师中的眼神之间,也看得出这个少年对事事自有主张,甚至满肚子的心眼。
于是明远柔声问:“端孺,你是不是因为我在杭州,所以这次府试,才……”
换言之,明远怀疑种师中是故意考砸的。
从十岁起,种师中在经义上就没答错过题。十一岁去国子监,又以才学惊艳了国子监中的教授们和王安石等人。
这样的小孩,怎么可能无法通过区区一次“府试”?
唯一的解释就是:种师中是故意的。
谁知种师中却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明师兄,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我怎么可能为了你,置我自己的前途于不顾?”
明远马上追问:“如果有一天我要重返京师,你待怎样?会留在杭州陪伴子瞻公吗?”
种师中顿时呆住。
万万没想到啊,明远竟然还有这釜底抽薪的一招。
一想到明远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返回汴京,种师中的小脸顿时都皱了起来,结结巴巴地乞求道:“师兄啊,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随你回汴京?……就算不是为了去考府试,也可以再进国子监好好进修一下,提高经义水平的嘛!”
明远望着他:看看,这难道不就是不打自招了?
“师兄,”种师中扯扯明远的衣袖,“你真的想回汴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