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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边境新娘

大佬走到翠妹儿面前,搂了一把,然后充当说客,让对面那伙人不要插手她的生意。“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很快,那伙人就同意卖吴鹰一个面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等吴鹰走了,我对翠妹儿调侃道。“你叫我来看戏,结果什么都没看到。”

翠妹儿笑出声音,说就是做做场面,欺负那伙缅甸人没见过世面。

虽然找大人物调和是常见手段,但那天,我觉得翠妹儿表现确实不错。难怪会从明哥那儿被挖角。

只是,明哥怎么会放她走呢?

从黑户家逃出来后,翠妹儿身无分文,来到大其力,因为和社会脱轨好多年,她没办法在社会上生存,更没机会回到中国,为了不饿死,只能去当了妓女。

翠妹儿说,那是她时隔多年,唯一的反抗,和给自己做的决定。

因为长相不出众,翠妹儿能接的客人都是低劣货色,她觉得委屈,终于想出个办法,就是把头发剃掉,保留自己的特色。

头发剪掉后,翠妹儿的生意马上好转,很多欧美人觉得她很有个性,愿意花大价钱捧场。翠妹儿觉得是光头带给她好运。

当了没两个月的妓女,翠妹儿勾搭上明哥的一个手下,争取到一个“门卫”的差事,负责看姑娘,不用再卖身。但明哥的手下对她并不好,动辄打骂、虐待,日子过得和被卖时似乎没什么两样。

做了一年多,翠妹儿渐渐有了点积蓄,因为工作能力不错,会管姑娘,肯负责,有人找到她,愿意和她合伙。

“明哥放你走了?”我问翠妹儿,印象中明哥这人挺狠,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家伙。翠妹儿说,明哥开始不同意,但是和她一起的人在国内有路子,放弃一些利益,就点头了。

“还是我们自己人狠啊。”翠妹儿说,和她合伙的那个家伙,在国内也有类似的生意。

“中国女的比这边的姑娘值钱多了。”翠妹儿伸出一个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还说自己去过一次合伙人的地盘,里面关着的姑娘被打得很惨,都不给饭吃。

缅甸的边境新娘生意,没什么规矩,买卖女孩只是生意,但唯一的规则,大概就是不能折磨缅甸女孩,在当地人看来,这是对整个国家的侮辱。之前发生过一起事件,有一个做新娘生意的人,因为性虐女孩,消息被他的一个缅甸手下说了出去。当地的民族武装知道以后,非常气愤,将这个人抓了起来,在村里公开举行了绞刑。

翠妹儿说,她当时并不想做新娘生意,觉得还不如继续做妓女,起码心里安心些。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翠妹儿回过一次家。但是没多久,她又回来了。这之后,翠妹儿就同意加入现在的这个团伙中来。

我问过翠妹儿回家后的情况,但她只是沉默,没有给我答案。这次再加入,不是想退就能退了。

我遇上她的这段时间,翠妹儿有钱,有闲,没自由,没选择,但已经是她成年后,过得最好的时候了。这时的翠妹儿爱泡男孩,经常在酒吧夜总会出入。让人一度怀疑她有性瘾。

虽然脸不讨喜,但身材好,舞技妖娆,经常会有男人就上前勾搭,翠妹儿来者不拒,但也是出了名的提裤不认人。坊间流传,甚至有几个外国人觉得受到人格侮辱,告到了警察局,翠妹儿给了一些钱,才平息下来。

“你这做事不地道啊。”我知道翠妹儿的这个特殊癖好以后,嘲讽过她几句,还说女人不都喜欢事后让男人搂着一段时间吗?

翠妹儿认真地想了会,笑了起来:“那太温柔了噻。”隔了好一会儿,她又重复说道:“那太温柔了。”

隔了个把星期,翠妹儿邀我去山里玩。说是玩,其实她是去买姑娘。

我坐在车里,看到翠妹儿进到一户农户家里,没多久就拉着一个女孩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应该是女孩父亲。

女孩在门口哭的惨,拽着父亲的手,不想离开,但是很快被翠妹儿一把扯开,半拖半拉着走过来。女孩不想上车,被翠妹儿打了几巴掌,老实了。

回去的路上,女孩蜷着身子,缩在角落,不停地抽泣。每当她抽泣声大一些,翠妹儿就会让我从车子上的收纳盒里拿出大头针,朝女孩的身上扎一下。

因为我坐在副驾驶,离姑娘比较远,往后靠的时候其实碰不到她的身子。我就对女孩眨一下眼睛,嘴上做出“嘘”的动作,把针戳到皮质座位里。女孩聪明,懂得配合,把声音偷偷降低。

“你多少钱买的?”我盯着女孩看了会,问翠妹儿。

翠妹儿说没花钱,她之前带了几个姑娘,给这女孩的父亲解闷,就算是报酬了。

我“噢”了一声。

“你说说自己的父母噻。”翠妹儿把车载音乐一划一划,终于找到想要听的歌曲以后,忽然问我。她说我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

我把视线转移到窗外。

翠妹儿转头看了我几眼,先跟着哼了几句歌词,然后和我说,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人生活的蛮好,只是有点穷。

“我们三人都只有读完小学。”翠妹儿盯着前挡风玻璃,有点低沉。马上,她又乐起来,说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父母能做的所有事情。接着,她自顾自地说了一些那时候生活的困难和烦恼。

“你爸带你去偷过东西没得?”翠妹儿见我一直看着窗外,都没有回应她,就用手拍了下我的大腿,冲我问道。

“没有。”我摇了摇头。

翠妹儿来了精神,她把车子的油门松缓,说自己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就偷偷带着她,去隔壁村子的玉米田里,偷玉米吃。

“那杆杆有这么长,甜得很。”说着说着,她就把一手从方向盘上空出,不断和我比画。

说完,她忽然变得沉默许多,给了一脚地板油,让我朝后面倒了倒。我骂了她几句,叫她开车别一惊一乍的,我会吐。

翠妹儿一路上都没再怎么说话。

到住的地方后,翠妹儿就把小女孩拽下来,指着前面的民居,让她赶紧滚到里面去。小女孩看着我,没有动,被翠妹儿踹了一脚,才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翠妹儿看着小女孩哆嗦着前行的背影,和我说:“我爸爸和她的,不一样。”

认识两个月以后,我去了一趟她安排姑娘的住所,是个民居。民居坐落在河边,由三个竹屋集合而成,里面很大,有十来个小房间,两三个姑娘共用一间。翠妹儿自己单独睡一间。

刚进门口,我就看到,姑娘们正坐在一个个小板凳上,有人正站在她们面前讲课。

我听了一会儿,发现是越南语,就问翠妹儿这是在干嘛?

翠妹儿说,这是在教这些缅甸姑娘,学一些最简单的越南语。

“什么玩意儿?”我以为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边境新娘”最出名的叫法应该是越南新娘。因为越南是新娘生意最发达的国家。

在许多偏远地区,中国男人在养妈(负责在当地挑选姑娘的中间人)刻意宣传下,已经变成年轻女孩的最优择偶标准。新娘生意的市场挺大,单单越南,每年就有数万姑娘嫁到中国。

“越南姑娘比缅甸姑娘,更招人喜欢些。”翠妹儿说歧视哪里都存在。越南姑娘给男人的印象是白嫩勤劳,而缅甸姑娘则是黑黑瘦瘦。因此翠妹儿就让缅甸姑娘学几句越南话,伪装成越南姑娘,更好卖。

在知道越南的新娘生意发达以后,我觉得翠妹儿他们的生意并不好做。问缅甸新娘能卖多少钱?

“也是两万。”翠妹儿用指甲划了下我的脸,说看模样,但是一般都是卖这个价格。

越南本地的姑娘,娶回家的话,需要先交两万的中介费,其他额外的费用,算下来就是十万。而翠妹儿所说的两万,是全价。不需要男人专程过来,只要远程看照片满意,就会直接送到男人家里去,非常方便。

“卖得这么便宜,这些姑娘能分到多少钱?”我看着面前一排排坐好的缅甸姑娘,正跟着老师一遍遍地跟读越南语,觉得很好笑。见翠妹儿没有回答,我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蠢。

“人家要是不愿意呢?”我站在房门口,看到里面有几个姑娘正把目光看向我,就转过头对翠妹儿问道。

翠妹儿没说话,走过去,从讲课的人手里拿了条教鞭,抽了其中一个看我的姑娘。

“这样就听话了。”翠妹儿回到我身边。缅甸姑娘的性格普遍比较极端。城镇长大的姑娘彪悍,当地男人轻易不敢惹。而山区长大的女孩子,大多胆小怕事。许多姑娘在街上遇到骚扰,都只是默默回到房间,点上一炷香,向佛祈祷,问佛是不是因为自己**才被人这样对待。

“你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我对翠妹儿笑道。

翠妹儿愣了会儿,不以为意,隔了阵儿,反问我:不欺负老实人,那还能欺负谁呢?

顺着民居出来,来到河边。河面有一些藻类漂浮着,我坐在石头上,点了支烟,翠妹儿也过来蹭了一支。

一阵吞云吐雾以后。翠妹儿看着河面,和我说,现在姑娘越来越少,无本生意越来越难做。类似翠妹儿的中间档次卖家,在人源上拼不过大卖家,只能从偏门入手。

她专门培养一些好看的姑娘,在中国待一段时间,找准时机逃回来,给姑娘一笔钱,休息一段时间,再卖一次。重复利用。

但是现在,男人在经历过新娘逃婚的经验教训后,对买进家门的媳妇看管非常严,不允许携带手机,甚至不允许出门买菜购物。单纯靠个人能力出逃,就变得十分困难。

翠妹儿就会在送出去以前,对新娘们突击训练一段时间,主要内容是嫁过去以后如何快速获得丈夫的信任。

包括一开始就要表现出对当前生活和婚姻很满意的状态。除了每天早上主动起来做饭,还要积极做家务活,平常绝对不能说自己想家,学习一些中文,类似喜欢你,你很好,我很开心,习惯性地放在嘴边。

她特别要求,新娘记清楚约定好的日期和地点。通常是几个月后的固定哪一天,哪个地点,只要新娘能够逃到这里,就有人安排接送。

每个做大的蛇头都有一张“人口地图”,专门负责记录从自己手上出去的新娘姓名、年龄、地点、时间之类的信息。

为了更好地控制姑娘,翠妹儿建立了一系列对姑娘的培训流程,包括先关几天不给吃喝,以及走之前的再三威胁。

翠妹儿说,在这行混饭吃,比以前难多了。

在河边聊天的时候,我见到过有几个开着摩托的缅甸男人,走进房子,没多久就搂着之前还在上课的新娘出来,到二楼的小房间里去。男人还没有进房,就迫不及待地把手揉搓着姑娘的屁股。

顺着我的目光,翠妹儿说让姑娘接客,一方面是防止资源浪费,另一方面如果恰好怀孕头个月就卖出去,也能更方便快速地回来。

可能是看出我的疑问,翠妹儿主动解释:中国男人只要看到媳妇给他生下小孩,那么注意力就会放在孩子身上,对姑娘的警惕会小很多。

“要是在这边就大肚子呢?”我问翠妹儿,毕竟怀孕这事很难控制。

翠妹儿伸出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腹部,笑道:“打噻。”

翠妹儿说完这些话,手臂就交叠在膝盖上,下巴抵着,看着河面出神,我等了她五六分钟,就有点奇怪,问她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她说最近才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

我问翠妹儿,怎么死的?

“莫得办法。”翠妹儿直起身子,摊了下手,说生病,没钱。

“你不是赚得挺多,怎么不去帮帮忙啊?”我觉得翠妹儿不像是一个母亲。

她没有回答我的指责,而是仰着脑袋,“我回过一次家。”说完,她深深吸口气,站起来,朝着房子走去,没有转头,声音在风中,“死了也好。”

在2010年元旦前的几天,翠妹儿约我出来玩,我没有理她。

隔天早上,翠妹儿开车来到我住的地方,硬拉着我陪她出去。

逛街之后,我们找了个当地的一家奶茶店休息。

“你这要给我钱啊。”我冲着翠妹儿抱怨,说自己很久都没有陪人逛街了。翠妹儿哈哈乐出声来,作势就要掏钱,但是见我一直盯着她,就把钱包往口袋里重新塞了塞,说我不像个男的。

我懒得理她,只是一个劲地喝面前的奶茶。

翠妹儿见我终于把吸管吐出来,轻轻说了声谢谢。她说自己很多年没有过新年了。

我很奇怪,笑她竟然是个礼貌人。

两人都在沉默的时候,忽然一阵声音从后方传来,有个男人很大声地在叫:刘金翠。

翠妹儿第一时间就转过头去。

那是一个长得黝黑的男人,不高但是壮硕,留着平头,脸上有凝重的感觉,见到翠妹儿回答以后,就快步走过来,站在翠妹儿面前,问道:“你叫刘金翠?”

翠妹儿愣住了,下意识地答应。脸上还留着笑容。

那男人得到翠妹儿的确认以后,发呆了一阵子,然后马上就把她扑倒在地上。一只胳膊按住翠妹儿的脖子,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小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男人就用刀子在翠妹儿的脸上狠狠划下去。一刀,两刀,脸上的皮肤像是一叠厚厚的A4纸,被锋利割裂,**的皮肤向四周弹开,露出血红的肉块。

我第一时间想要上前把男人踹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就收住脚步,在旁边呆住了。

男人从动手开始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反而是周围人的惊呼声在我耳边显得嘈杂。

翠妹儿仰躺在地上,应该是被疼痛刺激了神经,双手和双腿不停地往男人身上挥去,可是力量上太过悬殊,没有一丝的效果。男人还是不停地在她脸上划。

就在我被翠妹儿的哀号声震惊,想要帮忙的时候,男人立刻就松开翠妹儿,把小刀往地上一丢,手撑着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离。鲜血流了一地。

这时候,翠妹儿的脸上只有红色。

我让附近看热闹的缅甸人帮忙去医院叫人。开始没人愿意,我就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谁帮忙就给钱。很快就有人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

在等待医生到来之前,我凑过去,看到翠妹儿的脸已经模糊不清,就连那一双细小的眼睛,也被血液浸湿,红色一片。她四肢不自觉地**,应该是陷入了昏迷。

事后,我才知道这是寻仇。那男人通过翠妹儿买了新娘,但是新娘趁着男人不在家的时候逃了,在阻拦的过程中,不小心戳瞎了男人的母亲,还拐走了小孩,这才惹得人家上门。

大半个月过去,我才去医院探望翠妹儿。她的脸被一圈圈的绷带缠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因为感染,所以在**一直打着吊针。

我坐在床边,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但说不出口。

“当初如果第一时间冲上去帮忙,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呢?”我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反而是翠妹儿把我的手拉过去,使劲抬高,让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嘴巴一张一张,很艰难地从里面吐出一个“滚”字。

我忽然有点难受。

我以前不能理解,金三角的人对于佛的虔诚,但是在这一瞬间,我竟然开始相信“宿命”这两个字。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翠妹儿,不知道绷带下的她,已经变成什么模样,但我觉得应该是一件褶皱的白衬衫。

到今天,有关翠妹儿的记忆略微模糊,偶尔回想的,其实是一件小事。

刚认识不久,我们在摊子上吃晚饭,我叫摊主泡了杯野蜂蜜水。翠妹儿让我给她喝一口。

“好甜啊。”翠妹儿抿了一嘴,先是皱了眉毛,很快又舒展开,说她父母以前是蜂农,每逢开学,就会把蜂蜜装在一个大大的蓝色塑料桶里,拿去卖了换她读书的学费,剩下的蜂巢还残留着一些汁液,会给她,当作零嘴。

“蜂巢得使劲嚼才有甜味。”翠妹儿把杯子还给我,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圆,比画蜂巢的大小。

“啊?”我有些发愣。

翠妹儿看着我,笑着说道:“一晃都2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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