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姬将军倒是多看了他两眼,被黝黑无光的眼睛注视,在最暑热难耐的天都生出了冷汗。
赵珩哼笑一声,不再言语。
姬将军并未阴阳怪气,只不过,仅仅派人跟随,而已。
赵珩告诉他就是为了多几个精锐侍从保护,目的已经达到,姬循雅的态度虽有不可喜之处,亦无伤大雅。
以姬循雅之容色,在赵珩心中,就算他性情再不好,也被面容的漂亮中和了。
不过,大约只有赵珩会这么想,落在旁人眼中,姬循雅,简直就是个诡异不定根本无法以常人想法揣测的疯子,样貌再漂亮,就更给他添加了无边鬼气。
韩霄源轻声道:“公子要去哪?”
随着远离皇宫,街道两侧愈发喧腾。
赵珩向外看,随口道:“且先看看。”
毓京毕竟是京城,极目所见,尚算安稳平静,只不过偶有持剑的军士巡视,人声鼎沸中,又增添了不少肃杀。
是靖平军。
赵珩看着,轻轻点了下头。
比之似匪如篦,进城只知抢掠□□的乱军,姬循雅治军严苛,军中上下无不敬畏,可谓令行禁止,与民秋毫无犯。
大军不在城内,而驻防在京郊大营——原本是毓京军的驻地。
每日又命千人轮流巡视京中,倒令京中治安远好于皇帝逃窜到陪都时。
赵珩扬了扬唇。
忽又觉得姬将军简直处处可爱。
韩霄源不知道皇帝看巡视的靖平军在笑什么。
莫非,心细如发的宦官心说,皇帝是在告诫自己铭记此耻辱,怒极反笑?
正想着,却听皇帝道:“就近寻几个米行。”
韩霄源愣了愣,“是。”
车马缓行二刻,方至米行前。
这一条街上多为米行、豆行,凡售卖粮食土物的店铺无所不有。
赵珩下车。
“公子。”韩霄源担忧皇帝安危,欲言又止。
“你去旁处看看。”赵珩道。
见皇帝态度坚决,韩霄源只好道:“是。”
才相见两个时辰,平日里恨不得日日伴在皇帝身边,唯恐旁人分走半点圣心,现下却疲累得很——看不透,便要竭力揣摩猜想,一时间思绪纷杂,难以定论,耗得韩霄源额角生疼。
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赵珩就近进入右手旁的米行。
此处人流不多,颇冷清,一伙计招呼客人,另一个懒懒散散地趴在桌前逗案上的虫子玩。
一块半人高的黑石板上明晃晃地
写着几个大字:一斗米,六百钱。
六处有擦拭的痕迹,显然被更改过。
赵珩深深皱眉。
太高了,高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价目。
一片阴影笼罩。
逗虫子那伙计不耐烦地抬眼,视线一扫,落到赵珩脸上,竟呆了一息。
“这位,这位公子,”伙计结结巴巴,不确定地问:“可要买米吗?”
他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男的能长成这个模样,俊得刺眼,却半点脂粉气都没有,气韵贵重,不像来买米的,倒像来买店的。
赵珩含笑点头,“是。”
“公子要多少?”
伙计原本以为此人是外面来的豪商,本以做好了他说出一个令自己倒吸一口凉气的重量,目不转睛地看向赵珩,见这俊美贵气的公子思量了下,认真回答:“半斗。”
伙计:“……您稍等。”语气不复方才那般热络。
半斗的确没有十分少,是寻常人家买一次的量,但赵珩这幅样子,这个仪态,很容易让人产生他会一掷千金的幻想。
赵珩感慨道:“涨得愈发厉害。”
伙计一面称一面道:“公子多久没来买米了?我们店这价格,可足足半个月没动过了。”
六百钱,半个月,加在一起都是陌生至极的字眼,一瞬间赵珩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生稳定的价钱。”
伙计想起先前的米价,不由得也叹笑了下,“一看您便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不管俗事的。这么些年天灾人……不断,”他轻咳一声,“我们店半个月不涨一次,已是良心中的良心了。”他将米袋递给赵珩,压不住好奇,低声问:“不过,您为何亲自过来,这般小事,叫府上下人来不省事。”
赵珩接过,亦学着伙计的样子压低声音,“我家夫人命我来的,他被我娇惯脾气太大,我开罪不得,便来了。”眉眼俱是风流笑意,晃得人睁不开眼,“回去还要给夫人煮粥,”他笑,将银钱压在柜上,“失陪。”
伙计猝不及防知道这位公子有夫人,还挺恩爱有加,呆呆愣愣了几息,猛地反应过来,望着赵珩修长的背影,由衷地产生了一个疑问——谁问他夫人了?!
甫一踏出米行,赵珩脸上轻松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将米扔到马车内,赵珩又走了几家,发现皆在六百钱往上,还有一家竟现场改了两次价,次次都往上加了二钱。
韩霄源看到赵珩,快步跟上,道:“陛下。”
赵珩侧头,微颔了下首。
俩人又回车上。
韩霄源所见与赵珩几乎相同,不过韩大人倒没买米。
韩霄源出身低微,上一次挤在人群中买米还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他六岁入宫,对于这等有烟火气的景象极不习惯,甚至说得上厌恶非常。
“陛下,”韩霄源道:“现在去哪?”
赵珩阖目养神,随口道:“你定。”
韩霄源无声颔首,即令车夫去皇帝惯常去的一家茶楼。
入茶楼,伙计引二人去二楼雅间。
楼临金明池,风过池水徐徐吹来,醒神静心。
赵珩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余光瞥见韩霄源站得像木头似的,点了点面前的位置,让他坐下。
韩霄源刚要说奴婢不敢,赵珩的注意力就从他身上离开了。
或许因赵珩眼睛生得太明丽多情,眸中又常含笑意,即便他不故意为之,看人时却总给人一种欲说还休之感。
稍纵即逝,蛛丝一般轻飘飘,不干脆利落,稍微透着点粘滞。
韩霄源踌躇半刻,终究坐到赵珩面前。
不足片刻,有人送茶点进来。
看清来人,韩霄源眸光微冷。
赵珩还没回神。
那人一样一样轻手轻脚地摆好茶点,缓缓走到赵珩面前。
韩霄源紧紧地盯着他。
他动了。
赵珩抬眼。
此人扑通一声跪到赵珩面前,尚未开口,两滴泪便顺着眼眶淌下。
赵珩震惊地看了眼韩霄源。
这是什么他没见过并且不理解的二百年后毓京茶楼余兴新节目吗?
韩霄源冷声道:“公子面前,池公子未免失礼。”
他声音柔软,放沉后显得分外阴阳怪气。
此人跪在赵珩脚边,期期艾艾地抬头看赵珩。
他很白,长相柔美秀丽,下颌也比寻常男人尖不少,圆融的杏眼含泪,看上去很有几分楚楚可怜。
赵珩道:“你……”
怎么听起来韩霄源,还有皇帝,都认识这个人?
此人悲戚道:“公子,公子救命,今日若公子救我,无论是给公子为奴为仆,还是旁的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这个旁的什么,只要不是傻子,都懂是什么意思。
说着,便要往赵珩膝头贴。
下一刻,这人的肩膀被倏然抓住,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疼得他面色发白。
他睁大眼睛,隔着朦胧的泪光,惊愕地看着赵珩。
赵珩道:“有话起来说。”
向上一提,他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被迫站起来。
赵珩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什么时候能生生提起个成年男子了?
连韩霄源神色都有几分惊讶。
“你,”赵珩看向韩霄源。
韩霄源道:“回公子,他叫池小苑。”
听赵珩不记得自己,池小苑面色更白,颤颤落泪。
“小苑?”赵珩道,这名字听起来同韩霄源有几分相似。
在他念完后,韩霄源的表情有点微妙的变化。
仿佛在不满俩人名字听起来相似。
“池公子。”正要笑一笑,温言询问怎么了,奈何背后视线不加掩饰,阴森森地盯着自己,赵珩顿了顿,干巴巴地说:“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