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何谨脑海中一片空白。
陛下要他做内司监的次主事,陛下这是何意,莫非发现了什么,是在试探他?
若他接受会不会显得他贪慕荣华富贵一意只想往上爬,若拒绝……何谨呆呆地想,他有何资格拒绝,不怕皇帝觉得他不知好歹,将他处置了吗?但,何谨思绪猛地滞住。
赵珩纵然受姬循雅所制,仍是整个王朝名义上至高无上的掌权者,皇帝若真对他不满,根本不必用如此迂回的法子来试探他。
大可简单直接地杀他了事。
何谨抬头,想去看赵珩的神情,不料刚抬起来,正好与看向他的皇帝对视。
只一瞬间,他能看见的唯有满目笑意,灼得人耳下都发烫。
何谨倏地低头,胸口狂跳得他有些窒息。
静默几息,“奴婢,”何谨一撩衣袍跪下,朝赵珩下拜,“奴婢领命,陛下待奴婢如天深恩,奴婢百死难报,唯,”他顿了顿,默默念道我爬得越高,所知就越多,“唯竭尽所能,以报万一。”
他听到皇帝赞许地笑了声,“好。朕便静候卿之竭尽所能。”
何谨郑重地叩首。
内司监任命不要明旨,就无需与群臣商议,只皇帝一人独断任命即可。
“广明宫宫人的事,就按你方才说的办。”
“是。”
赵珩放下茶,随口道:“让韩霄源过来。”
何谨沉默须臾,“是。”
起身,示意方才给韩霄源传话的宫人同他一起离开。
内侍哆哆嗦嗦地爬起,面上无一点血色,垂着头跟何谨走出去。
甫一踏出宫门,何谨立时就看到了一恭恭敬敬立在阶下的人影。
何谨强压下心中的反感,走到韩霄源面前,淡淡道:“韩大人,陛下让大人过去。”
名为韩霄源的内司监首领太监抬头,乃见是五步之外的上方,立着个着碧青袍服的清秀少年人在说话,他虽未见过何谨,却也听说了陛下身边又多了个新宠,取李纹而代之,遂笑道:“多谢何大人。”
声音轻且柔,如一阵春风垂过耳畔。
何谨蒙皇帝简拔成次主事,自然有资格让旁人唤声大人,但还是被韩霄源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韩大人请。”
韩霄源颔首,快步上前,越他而过。
就在两人擦身后,何谨才寒声道:“命广明宫内所有人,立刻来见。”
韩霄源脚步未停,只稍稍放缓。
“何公公,”有相熟的宫人见何谨不复往日那般随意好说话,心惊胆战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宫中出了内侍传递消息,与外界勾连,泄露陛下行踪之事,”少年人眼珠微斜,果然与偏头的韩霄源目光撞上,四目相对,何谨冷笑道:“真是胆大包天!”
韩霄源神色自若地转头,步履快却稳地往内走。
踏入内殿,韩霄源双膝
一弯,朝帝王的方向下拜,“陛下,”白皙的额头重重叩在地上,柔软的嗓音低哑,“奴婢罪该万死。”
韩霄源已是从四品,可在赵珩面前称臣,他却立刻抛弃了自己在皇帝面前惯用的自称,改称奴婢。
韩霄源能感受到,皇帝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平静冷淡,完全出乎韩霄源的意料,既无死里逃生后再见故人的悲喜交织,也无,因他权衡观望不来拜见的愤怒。
“韩大人,”赵珩笑道:“何罪之有?”
明明是副再随和无拘的模样,却比天子一怒更让人惧怕。
根本猜不透此刻的皇帝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不问罪,却要他自己亲口说出,罪名为何。
砰。
砰。
一声声回荡在胸口的,韩霄源惊觉,是他自己的心跳。
鬓角微湿,韩霄源先前的计划全部被打乱,“奴婢不敢。”语毕,静静等待片刻,见没有下文,才继续说:“奴婢原想待圣驾回京就立刻到广明宫拜见,然而,”喉结艰涩地滚动,“奴婢见……”圣上繁忙,忧心陛下身体,故未即刻请见这种鬼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皇帝态度不明,韩霄源从未觉得君心如此难以揣摩过。
竭力撇清自己,归咎于姬循雅?还是实话实说,全部应下?
韩霄源先前听闻过陛下性格大变,但多觉得是夸大其词,今日见了方知与先前判若两人。
皇帝从未有,这般沉得住气的时候。
沉静如渊,反倒令他震恐。
韩霄源蓦地生出一种感觉,如来不及请安诸多这些推卸淡化责任的理由,蒙骗先前的皇帝还好,蒙骗眼前这个,则绝无可能。
他将心一横,再次重重叩首,只道:“奴婢鬼迷心窍,请陛下降罪。”
竟一句辩解都无。
帝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见状终于稍稍满意。
心口砰砰作响,韩霄源深吸一口气,强压着不适,让自己跪得端端正正,稳稳当当。
片刻后,他听到皇帝温和地说:“局势纷繁,你心有顾虑,亦是人之常情。”
韩霄源心里一紧,立时道:“是奴婢该死!”
赵珩弯唇,“起来吧,韩大人。”
为赵珩这声韩大人,韩霄源一动不敢动。
是皇帝。他想。
可为何,与先前全然不同?
漫不经心地一扫,皇帝淡淡道:“在你心中,朕岂是残暴不仁之君?”
韩霄源闻言哪里还敢再跪着,连声道:“臣不敢。”迅速起身,安静地垂首立在原地。
皇帝在看他。
韩霄源的心跳急促得几欲呕出。
他虽未抬头,但从赵珩的角度看,已足够一览无遗,皇帝记得有个御史弹劾韩霄源监巡青州银矿时,产银量非但骤减,且有一部分不知所踪,韩霄源又拒不说明银钱去向,奏疏上说他窃据国器,行事僭越,又说他,
有“异貌”。
这封奏折自然被压下,留中不发。
异貌?
然触目所及,宦官的样貌不是不好,相反,是太好了,鬓发鸦青,如惯用花油梳发的贵女一般黑亮,衬得面容愈见白皙,双眸却泛着淡淡灰色,如蒙了层雾,好看得近乎不祥。
当真是生出了几分异貌。
赵珩道:“朕平素出宫,都是你相伴吗?”
这话问的古怪,韩霄源一怔,才道:“是奴婢。”
李纹长皇帝十几岁,自皇帝出生后便被掖庭分到太后宫中侍奉,朝夕相伴,感情甚笃,然而自韩霄源出现后,威势却能压李纹一头,原因之一就是他极善于揣摩圣心,皇帝不能出面之事,往往由韩霄源去做,旁的宫人不敢干的,譬如陪皇帝出宫,韩霄源不仅敢,还能培植亲信,不让帝王离宫的消息传出去丁点。
也正因如此,韩霄源今日见皇帝,发现他居然猜不到皇帝的心思时,才会分外惶然。
对于一个绝对依附皇权的宦官而言,这等同于失去了他安身立命的本钱,更何况,现在皇帝身边还多了个更年少,更得皇帝信任的何谨。
赵珩点点头,“朕等下要出宫,你且去准备。”
韩霄源犹豫几息,“陛下,姬将军那可需派人通传?”
语毕,立刻闭嘴。
赵珩却不怒,反而点点头,“是该知会他一声,你去安排。”
“是,奴婢明白。”
赵珩扬扬手,示意韩霄源出去。
正要离开,却听皇帝忽道:“还有,朕已令何谨做内司监次主事,由你照会内廷知晓。”
“是。”韩霄源道,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他垂首,令自己的姿态看上去谦恭驯顺。
确认皇帝再无吩咐,韩霄源见礼后方快步离开。
待出宫门,他忍不住急促地喘了口气。
阳光洒落在他脸上,本就白皙的脸遭冷汗浸润,白得几乎透明。
他闭了闭眼,竭力平稳情绪。
皇帝此举,既是表明对何谨的宠信,亦在他敲打他,双目紧闭,又立刻睁开,但皇帝命令他做事,又令他安心不少。
至少说明,他尚有用。
且,皇帝还愿意用他。
韩霄源垂眼,遮住了眼底滔天的情绪。
韩霄源办事效率极高,不足半个时辰就已将诸事料理妥当。
出宫的马车较之帝王玉辂低调不少,只两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并驾,马车多用上好的竹、木,虽也有纹饰,但点缀不多,看上去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车马。
待二人登车后,赵珩方道:“姬将军可有说什么?”
韩霄源正跪坐在赵珩不远处,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赵珩。
越看,越觉得心惊。
看不出,什么都看不出。
方才迫人的威压褪去,皇帝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温和,虽样貌秾丽俊美得令人不敢靠近,然气韵随
和,此刻正掀开车帘向外看,神色中带着些好奇。
望之,不过是个过分好看的年轻公子。
乍听皇帝开口,韩霄源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身上一僵,旋即才道:“回陛下,将军说,请陛下万事小心。”
“再无其他?”
韩霄源虽疑惑,但还是道:“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