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弯唇,起身理了理衣袍,大步走下玉阶。
崔抚仙紧随其后。
他未回头,却能感受到一道
目光笼罩在背上,阴郁、黑沉、满是恶意。
他微微偏头,余光看见姬将军仍立在原地。
银甲熠熠,佚貌仙姿,不似此世之人。
皮囊与内里察觉如此之大,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崔抚仙霍地回头,担忧地望向赵珩。
和此等人朝夕相处,同亲近毒蛇有何分别?
既要去御书房,赵珩不知道路,便与崔抚仙同车过去。
共乘。
崔抚仙推辞几次,赵珩以手撑颌,笑眯眯地问:“卿难不成还要同朕三辞三让不成?”
崔抚仙苦笑,知赵珩故意失言,只得揖手道:“臣失礼。”
崔抚仙先前有满腹疑虑,待与赵珩同坐对望时,反而不知说什么好。
比起离开时,皇帝消瘦不少,眉骨棱棱,轮廓愈加分明,精神却比先前好得多,在皇帝为数不多的上朝中,崔抚仙所见的帝王多神色萎靡,遭酒色侵染的眼珠暗红浑浊,远不似眼前人这般,眸光清亮得如一池秋水。
“陛下。”崔抚仙张口。
赵珩看向崔抚仙。
却见崔相不堪承受般地偏头,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臣等无能。”
嗓音哑得厉害,带着几分颤意。
仿佛只要再刺激他一点,这苦撑京师许久,在杀人如麻窃国揽权的姬将军面前都言笑自若的文官之首便能滚下泪来。
赵珩一惊。
坏了,怎么让朕碰到忠臣了。
赵珩的声音轻却郑重,“是朕先前荒废朝政,未能看出姬氏狼子野心,亦是朕贪生怕死,听信谗言,南逃陪都辟祸,将诸卿与百姓尽留在城中,卿等耿耿忠心,崔卿更夙夜忧劳,还几次护朕周全,岂是无能之辈。”
赵珩心情的复杂较崔抚仙只多不少,怒后嗣无能,又感慨朝中尚有忠贞能臣可用。
“卿之劳苦,朕看在眼中,”帝王垂首,郑重其事道:“多谢。”
这句话尚未说完,便有什么滴落。
哒。
在崔抚仙绯红的官服尚洇出一圈深色。
崔抚仙本不十分爱哭,只时局艰难,他苦捱了半年之久,勉强维持了朝廷的正常运作,奈何,奈何帝王虽南下,却未守住陪都,兵败后选择一死了之,崔抚仙满腔心血顿时付之东流,家国将倾,前途晦暗,心力憔悴之下,大病了一场。
再见皇帝他本已不报任何期望,奈何赵珩的应对实在出乎他意料,种种复杂情绪交错,令崔抚仙几乎生出了恨意。
“陛下,”崔抚仙颤得厉害,情绪再压抑不住,怨声道:“您怎么才,才想明白要怎么为君!”
话一出口,连崔抚仙自己都怔然几息,下意识慌乱地抬眼去看皇帝。
天子之怒却并没有出现,赵珩低声回答:“一切皆是朕之过。”
满腔心绪仿佛都有了安放处,泪珠破睫而落。
下一刻,手背上被抹温热笼罩。
崔抚仙低头,是一条手帕。
因为被赵珩带在身上,沾染了人的体温而微微发热。
拿惯了笔的手抓住帕子,在闻到赵珩身上的龙涎香后浑身一僵。
我做了什么?
在陛下面前失态,还哭着指责陛下之前为君失德!
崔抚仙紧紧抓着手帕,如同将要溺亡之人抓着岸边最后一根柴草,“陛下,臣……臣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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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珩道:“崔卿自便。”
崔抚仙小心地将手帕放入袖中。
此后,路上再无二话。
赵珩倒很想同崔抚仙说上两句,奈何崔抚仙一直挂着张好像把污损了何等奇珍异宝般的惊惧惶恐愧疚并存的脸,且根本不敢抬头与赵珩对视。
仿佛赵珩再说两句,就足以羞愧得他去上吊,赵珩只能无言地坐着。
唇角却忍不住上扬。
至御书房,赵珩先下,崔抚仙居后,一直同赵珩保持了一丈的距离。
皇帝摇摇头,无奈地进入其中。
崔抚仙所谓的要事并非托词,当真是要事。
乃是上半年朝廷各项开支与眼下京中禁军的数目。
他没料到皇帝变化如此之大,因而并未准备奏折,在说完后,又道:“陛下,臣明……臣得妥当时,将这些汇成一奏报,交予陛下。”
赵珩道:“崔卿辛苦。”
崔抚仙并非要赵珩样样记住,而是先心中有数,说得并不特别仔细。
饶是如此,数目依旧复杂至极,一项项说完后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赵珩惊喜交织,忍不住拍了拍崔抚仙的肩膀,叹道:“奇才。”
崔抚仙身体僵了僵。
陛下想通后样样皆好,唯独这一桩令崔抚仙为难。
不反感,反而有些受宠若惊,但觉得君臣亲近太过,有失君威,不过转念一想,陛下又不是待人人皆如此,且本就是微末之事,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恭顺道:“陛下谬赞。”
若崔抚仙说的每一项都与实际情况相差不大,赵珩闭了闭眼,很想就此罢手不干。
崔抚仙见赵珩若有所思,便道:“陛下可还有什么需臣答的吗?”
赵珩摇摇头,“卿且去。”
崔抚仙起身,见礼后道:“臣告退。”
“等等。”
崔抚仙站定,“陛下。”
“临清侯之子当真犯夜禁被抓了?”
崔抚仙颔首,“是。”
“他被抓时可有亮明身份?”
崔抚仙道:“有,他将临清侯与姬将军一道搬出来,欲以势压人,但被一武侯扬鞭击于马下,捆送刑部。”
赵珩眼中闪过一缕笑意,“抓他的武侯是谁,卿可知晓?”
“回陛下,抓他的武侯名唤周云台。”
陛下是想,启用此人?崔抚仙心道。
赵珩一笑,“好,朕知道了。”
崔抚仙转身而去。
待崔抚仙离开,赵珩立时没骨头似地往后一躺。
他自觉没心没肺,此刻压力重重,也忍不住长叹一声,只觉手很痒。
想把这些个不孝子孙吊起来打。
靖平军不可能长期驻扎在京中,便是京营,距离皇城也有一段距离。
禁军却时时刻刻都在宫中守卫。
赵珩想得专心致志,早忽视了天色已暗。
若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姬循雅。”赵珩喃喃自语,唇角露出丝甜蜜的笑意,似在思念情郎。
未必不能杀。
一道阴影垂下,将帝王牢牢遮住。
赵珩霍地抬眼,他早知道姬循雅进来了,但对于危险防备的本能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就想起身,远离姬循雅。
却被一把抓住脚踝,生生拖了回来。
姬循雅俯视着赵珩,柔声发问:“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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