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虎口?”赵珩重复道,他看向李元贞,一双黑眸若有笑意闪烁。
遭皇帝这样注视着,李元贞心头蓦地一紧,竟觉得他所思所想已被帝王看穿,“是。”
李元贞低头,借此避开了赵珩的视线。
才逃虎口,赵珩有些好笑地想,却入狼窝?
皇帝看起来虽是自尽,身上却有十几处挫伤,唇角也被瓷片刮破,一个下定决心寻死的人,还有着帝王这般尊贵无匹的身份,他怎么会在死前,令自己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譬如姬景宣,自尽前先将姬氏他那一脉的族人杀得干干净净,而后在江上焚船而亡,江心烈焰熊熊燃烧,艳艳血色有如地府业火喷涌而出,火光几日夜不熄,烧得午夜亮如白昼。
见赵珩沉默,李元贞心跳愈急,耳边鼓噪声不停,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人未变,自皇帝醒来后,李元贞次次面对皇帝,都不可自控地生出几分惶恐紧张。
夏夜凉爽,他额角却浸出了一层细汗。
“李卿待朕的忠心耿耿,”赵珩慢慢地说:“朕皆看在眼中。”
心念转动,暗道皇帝死于鸩酒,李元贞乃太医令,寻得毒药自然轻而易举。
李元贞先前在赵珩面前几多言及国舅,极有可能便是陪都被攻破前,国舅见无力回天,又不愿意将皇帝留给姬循雅控制,才命李元贞给皇帝准备了毒酒。
无论是姬循雅还是国舅,二者都绝非忠良之辈,姬循雅性情不定,随时有伤人之险,如面毒蛇,时时刻刻都需保持警惕,至于国舅,赵珩垂眼,遮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筹算,国舅先前既能蛊惑皇帝南下,至少表面上看,能更人模人样一些,不至于每次发疯让赵珩都无迹可寻。
但,姬循雅在明,国舅在暗,前者仍有束缚,后者则无所顾忌,赵珩眸光倏地转冷,便是至亲,为权势能杀皇帝一次,如何不能有第二次?
同李元贞离开,尚不如回毓京,或有一线转机。
更何况,即便姬循雅是个疯子,那也是个神清骨秀,仙姿佚貌的疯子,即便发疯,赵珩看着仍觉赏心悦目。
李元贞听皇帝语气温和,似有动摇之意,忙道:“那陛下……”
赵珩抬手。
一线灯火色停在指尖,明净透亮得如樽琉璃宝像。
李元贞噤声,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他手上。
皇帝不是生得不好,而是生得太好,这么个金尊玉贵,张扬明丽的样貌,当养在赫奕门庭,暮乐朝欢过一生,如何指望他能治国?
还是一日薄西山,行将就木的朝廷。
能做个傀儡,平安度日,对于皇帝而言就算再圆满慈悲不过的结果了。
他静静地等着赵珩说话。
可下一息,皇帝便垂眼,默然无语。
李元贞心绪微沉。
赵珩似有所觉,偏头,幽幽看向窗外,低声道:“即便时局不明,然朕既为帝,当以国事为重,断无仓皇逃窜
,以求一时苟安而弃江山社稷于不顾之理。”
这话说得诚然动听,李元贞听得却觉好笑。
心道口口声声说不能弃社稷于不顾,那陛下您是怎么来的陪都?
就算国舅买通皇帝的宠臣近侍常常向皇帝进言,但最终做决定之人,不还是皇帝自己吗!
李元贞心中盘算,与先前面对姬循雅时憎恶排斥的态度不同,听皇帝言下之意,竟打算同他回毓京。
莫非是姬循雅还算温和守礼,暧昧不明的态度给了皇帝事情仍有转机的错觉?
李元贞试探地倾身,见皇帝未动,便大着胆子膝行上前,几与赵珩面对面跪坐着。
他声音压得愈低,谆谆劝道:“陛下,姬氏最擅矫饰,口蜜腹剑,太祖受其蒙蔽,非但未尽诛其族,反封其为王,令姬氏绵延至今,以至酿成大祸。”
赵珩掀开眼皮,青白分明的眼珠看向李元贞,“所以?”
李太医令就算想破脑袋也不想不到受“蒙蔽”的太祖皇帝本人就坐在他面前,以为赵珩听进去了,继续道:“姬循雅礼待陛下,毕恭毕敬,皆因陛下尚未回京,诸王严密盯着姬循雅的一举一动,若陛下回京,姬循雅寻借口废帝,另立新君,到那日,陛下当如何?”
皇帝仿佛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废,悚然一惊,霍然看向李元贞。
李元贞神色沉重地颔首。
赵珩声音微哑,似在强压颤抖,“朕无错,姬循雅岂敢废朕?”
“陛下,姬循雅都敢带兵入京,世间还有他不敢干的事情吗?!”李元贞语调骤厉,说到最后,却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
语毕,悄然看了眼皇帝,见青年人转过脸去,单薄的肩膀在轻轻发颤。
多可怜的模样。李元贞想。
这样的人,称孤道寡,权掌天下呢?
赵珩差一点就真笑出声了。
“朕,朕……”
“陛下,”李元贞语气愈发沉重,“昔日在毓京,尚有禁军三万,仍无一战之力,不得已弃城而去,现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若与姬循雅同归,保全自身谈何容易。”
禁军三万?!
赵珩拍——生生忍住了拍案而起的欲望。
三万人啊,还是拱卫王城武器最为精良的禁军,姬循雅并未攻下整个昭朝,所据之地多在南方,毓京处北,大军奔袭作战,所耗粮草辎重不知几何,上上之策便是速战速决,若能以战将死守城池,上下同心,以待诸王来援,何以沦落到这般境地!
赵珩搁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手背隐隐泛青。
李元贞以为把皇帝吓狠了,忙趁热打铁,“臣说句最大逆不道的话,国舅凭陛下而得权势,若陛下不在,国舅还能仰赖谁?您与国舅才是骨肉一体,休戚与共啊。”
赵珩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是。”
皇帝看向李元贞,神色平和。
他威胁朕。赵珩想。
身为太医,却与朝臣牵连不清,谋
逆犯上。
其实赵珩有点疑惑,即便国舅等人命人弑君时,不曾出现在皇帝面前,他们怎么就敢笃定皇帝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赵启到死也不知,是自己亲舅舅要杀他。
可他们怎么敢,敢再度出现在看似侥幸未死的皇帝面前,威逼诓骗?
明明眸光静若秋水,殊无压迫之感,却莫名其妙地令李元贞感到阵阵发寒。
李元贞轻轻摇了下头,觉得是自己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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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重大,朕百般考量,朕以为,倘当真要离开,”赵珩抬手,朝长发轻轻一吹,将掌中发丝垂落于地,笑道:“还需忠臣良将相陪。”
李元贞面色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