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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太子勤勉,偶尔夜起,批阅白天难议的奏疏,这点揽月已经提前告诉过群青。

群青一盏一盏引亮地灯,余光瞥见两个小内侍将外间的矮几搬到内室,放在地毯上,挪过来的还有蒲团、笔墨、砚台、朱印。过了一会儿,有人拉开屏风,服侍太子文墨的小内侍弓腰进了内室,将一叠奏疏放在案几上。

这些内侍训练有素,安静无声,只有人影晃动,布置好一切后尽数退下,只剩群青一个人在李玹身边值守。

没想到林瑜嘉描述的场景,竟然是真的。太子真的可以在酣眠的良娣身旁办公,且只留一个宫女侍候。

所谓“奉灯”,不过是贴墙侍立,随时应对的贵人使唤。群青偷眼望过去,李玹安静地坐在案前,寝衣之外披上了大氅。

这个距离,根本看不见奏折上的字,她也就不伸头看了。

李玹却润了润笔,吩咐道:“取酒来,不要温。”

群青去冰鉴里取来的,果然是最易醉人的太禧白。

李玹余光看着她拿酒靠近案边,眼中有几分冷意。

谁知看见群青以一种不甚熟练的姿势,极为小心地向玉盏里斟酒,倒了浅浅一个杯底便立刻收住。

“倒完了?”等了半晌,李玹觑着这杯底,“你在戏耍本宫?”

“奴婢不敢。是夜间饮冰酒容易头风,不能多饮。”群青斟酌道。

“你又知道本宫会头风?”李玹一把抓过酒盏,就着群青的手强行倒满一杯。

群青急道:“殿下万一头风发作在这里,要追究奴婢的责任。”

李玹刚灌进去的酒一下子咳呛了。

群青立刻展开披帛,那银红色绢匹在灯下艳如夏花,准确无误挡在奏疏上方,未使一滴酒液喷溅在纸上。

确认这点时,她飞速扫了一眼奏折,只见半句话“困于延英殿……等西蕃战报……”

第一次有人不顾太子,先护奏折的,李玹陡然变脸:“滚到旁边去。”

群青迅速站回墙边,手心已汗湿。

李玹垂眸望着翻开的奏疏,半晌没有说话,很显然,他也意识到了方才她可能做了什么,脸色很不好看。

但他却没有发作,过了一会儿,淡淡地指着近前的一支地灯道:“这只灯晃眼,移远一些。”

群青慢慢走过来,正欲调整地灯。李玹袖中的拇指微微一动,一个名内侍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攥住群青的手臂,从她袖管中搜出一个小瓷瓶奉上来:“殿下。”

“这是何物?”李玹问。

“回殿下,”因这惊变,群青早就跪下,抬起的脸虽然苍白,但没有慌张,“是奉灯需要备下的灯油。”

那小内侍已将瓷瓶打开闻了闻:“确实只是灯油。”

李玹盯着群青的脸,眼中几分隐怒。

“殿下要是把灯油拿走,一会儿灯灭了就没办法续上了。”群青无辜地看着小内侍把瓷瓶拿走。

来之前她就想到,太子定然防备着不熟悉的宫人,早将迷药换作了灯油。

“殿下还觉得晃眼吗?”群青把地灯挪远了些。

这宫女说话,貌似温驯,但却仿佛含着挑衅,令李玹听着刺耳无比,他将笔攥紧,但语气仍听不出喜怒:“宫规是你教良娣看的?”

“是。”群青说,“上次殿下说清宣殿上下没有规矩,奴婢们深刻谨记,阖宫都背诵宫规,绝不多让良娣多说一句违背宫规的话。”

李玹用尽毕生修养才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他还没有忘记今日的来意。

寿喜与他都疑心此女是燕王府安插的探子,特别是今日,寿喜说,祈官恰好是陆华亭,两人曾经在水榭中交谈。

如今燕王有难,她应该很着急地想看圣人如何发落燕王吧。若真如此,今日就能把她挖出来。

他的手按着奏折,无声瞥至墙边,恰与群青看过来的视线对上。

群青目光一闪,将眼睛移开。

“你的披帛,是本宫赏赐的那匹绢?”李玹却看着她的影子,想起方才那绽开在面前的银红色。

群青定下神:“是。”

“此绢不适合做披帛,为何弄得这般花哨?”

太子善书画,造诣颇深。他喜高雅素净,宫装艳丽,再添银红色,杂乱庸俗,不免嘲讽,“只知是好的,便都要加在身上吗?”

这话刺耳,群青冷然弯了下唇角,语气老实地答:“奴婢不懂穿衣,效仿孟太傅所做《夜宴仕女图》搭配。”

李玹一怔,孟光慎有一副仕女图,是饮酒乘兴时所作,用深浅不一的丹砂将宫女的披帛、系带涂成红色,风格艳丽诡谲,在文臣之间饱受赞誉。

“你连《夜宴仕女图》都知晓?”

群青说:“奴婢出身掖庭的刺绣坊,有书画课,宫学博士曾讲过这一幅。奴婢们都觉得孟太傅画作十分美丽。”

孟光慎是太子太傅,学生岂能质疑老师,竟将李玹堵得一口气不上不下。

他掀起凤眼,冷冷笑道:“依你所言,掖庭刺绣也教,书画也教,教出你这样的宫人,比宫中六尚还强了。”

群青道:“掖庭本就有许多娘子,天资具备,只是为前朝连坐之罪所累,终身为奴,奴婢不过是其中愚钝之辈。倘能让殿下对掖庭加以关怀,给予机会,便是受罚又何妨?”

这本就是群青心中所想,说得比前面十句加起来还不卑不亢,李玹笔尖顿住,半晌,没有了再讥讽的欲望。

“今日,是你去要的福笺?”他合上了最后一本。

“是,奴婢挂树上了,殿下想看,奴婢去给您取来。”群青说。

“不必,来时见了。”李玹陡然将奏折往桌上一拍,“好个‘相知相许,夫妻同心’!郑知意都不敢夸这般海口,这到底是良娣的心愿,还是你的心愿?”

他语气不善,群青“扑通”跪下了,终于有了惊慌神态,惊慌之中,还有委屈:“奴婢不会揣摩

上意,所以托祈官大人写点好词。为此奴婢拿金珠贿赂他,谁知他死活不要,说帮清宣阁写一个好的,还要倒贴奴婢一串铜钱,让奴婢一定要一起挂树上。”

李玹听得久久沉默。

陆华亭?燕王府和东宫嫌隙已生,写两句话嘲讽他,倒很符合陆华亭阴阳怪气的性子。

若真是燕王府探子,会如此挑拨关系,暗害长史?

自然也有一种可能,是两人配合作戏。只是群青还在说个不停,扰乱了他的思绪。

“那一串通宝奴婢自然不肯要,奴婢只想给良娣求一句好词,让良娣开怀。”群青惊恐地说,“殿下,难道那夫妻同心的话中有什么不好的内涵,奴婢读书少……”

“没什么特别的内涵。”李玹闭上眼,打断她,“你的话太多了,明日换人奉灯。”

群青的话戛然而止,黑眸中却十分平静,毫无失落之色。

李玹盯着她:“为何似有喜色?”

群青试探道:“殿下……明日是还来清宣阁吗?”

李玹自知失言,冷笑看着她:“本宫是说,以后都不让你奉灯了。”

群青靠在墙壁,仍然没有失落之色,反像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下来:“夜值辛苦,奴婢谢殿下.体恤。”

第二日,太子的车架越过翘首以盼的宝姝,再度进了清宣阁,令东宫上下侧目。

翌日深夜,李玹起身理政,翻动奏本,夜中只有纸页的声响。

他的目光看向墙边,便看到靠在墙上,困倦得一下一下点头的揽月。

他将笔搁在笔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揽月一惊而醒:“殿下,你饿了吗?”半晌,又小心道,“可是要续墨?”

“不要。”李玹道,“你若困的话,睡在你家贵主旁边吧。”

揽月欢喜谢恩,给郑知意盖上被子,躺在矮榻上睡着了。

李玹一丝困意也无,脑中像绷着一根弦,他看向明月洒满的窗,能听到草丛中阵阵的蟋声。

偏生这主仆二人,鼾声山呼海啸,此起彼伏……

“叫群青过来,你回去睡吧。”李玹叫醒了揽月。

群青走进内殿,没有多话。

李玹也没理会她,好像遗忘了那句“不要再来”的话,默许她继续留在墙边。

过了不知多久,李玹酒杯中酒饮尽,人也枕在桌上睡去,室内烛火毕波,案上是批阅一半的奏折。

群青在动与不动之间犹豫了许久,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先是将窗户合上的声音,随后是为郑知意盖被子的声音,最后,从身后慢慢地接近李玹。

李玹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她忽然停了步,将掉在绒毯上的外裳捡起来掸了掸,披回了他身上,并无停留,走回墙边去了。

群青的手都麻了半边,在袖中悄悄拢了拢五指。

先前阿娘教过她判断真睡与装睡的办法。李玹的脊柱掩在贴身的丝绸中衣下,

轮廓明显,在她走近的瞬间,他背上的肌肉紧了一下,将她活生生吓了一跳,放弃了靠近奏折的想法。

太子居然装睡,试探她会不会趁机翻动奏疏!

他应该不可能对每个宫人都这样试探,否则,人早就累死了。

那就是独独针对她。

难道她哪里露出了马脚,李玹发现她是南楚的细作?

回想了一下数日举止,群青排除了这种可能,内心平静下来。

想来想去,只有西市打斗那日,她刚好出宫。看来此事很有可能和太子有关,所以他才会对她去菱心记反应那么大,才会将她赶出宫,又叫回来……

想通其中关窍,群青反而放下心,还好她没动手。

一连数日,迷药的药瓶,始终完整地放在包裹内。

群青端起烛台,掠过了它。

应对太子的试探,最安全保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做。

她看奏折,并非为了南楚,仅仅因为她自己也想知道李焕的下场。她不会再为南楚的威逼,用生命冒险。

至于如何应付林瑜嘉,她第一日所见消息已经够用,群青能从每日奏疏的数量,和李玹毫无变化的神情猜测出来:李焕被软禁在延英殿,暂停政务。圣人要等西蕃的战报回来,再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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