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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

“七年了,王还要试探奴隶到什么时候呢。”

在回王庭的路上,兰缪尔照例窝在魔王怀里骑着角马,却忽然叹息一声,“您明知道奴隶已经将一切献上。”

昏耀伸出爪子,像逗一只小鸟似的揉了揉人类的银发:“死心吧。别说七年,哪怕再过七十年,我也不可能放下对你的戒心。除非我死了。”

兰缪尔若有所思:“那,如果是奴隶先死了呢?”

昏耀沉下脸:“愚蠢。”

“愚蠢”算是什么回答?

兰缪尔露出几分无奈之色,不太客气地把昏耀揉他头发的鳞爪扒拉下来。

后者也不生气,反而捏了捏人类纤细的指节,用勒令的语气说:“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身后无数魔族战士们的视线飘来飘去。显然,他们很想看,却又不是很敢看。

摩朵无聊地甩着她的长鞭,凑过去跟封号‘疾风’的魔将阿萨因咬耳朵:“喂,石头脸,你猜兰缪尔大人哪日会被封为王后?”

阿萨因面无表情地骑着角马:“等到吾王能放下面子开口求婚的时候,驾。”

摩朵:“净说废话,驾。”

凯旋的大军载着战利品,在深渊的焦土上前行。

俘虏们被麻绳捆绑着,步行跟在后面,消瘦的脸上满是不安与忧郁。

“吾王这一次赢得漂亮,”兰缪尔回头看了一眼,任背后涌来的风吹乱银发,“瓦铁部落覆灭,从此王庭以北便没有隐患了。”

“迟早的事。”昏耀说,“他不叛乱,我最迟明年也要杀他。”

“是,您前年确实说过,要在下一个寒冬来临之前平定瓦铁。”兰缪尔笑,“吾王总是说到做到的。”

昏耀没应声。瓦铁虽是天赋卓越的大魔血统,又在北方占据颇大的领土,但有勇无谋,目光短浅,并不算多难啃的骨头。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真正让昏耀放在眼里的敌人,单手就能数得过来。而能够将他逼到烧心焦肺、咬牙切齿、焦头烂额又魂牵梦萦的对手,有且只有一个,正是如今正坐在魔王的怀里的那一位。

趁兰缪尔不注意,昏耀又轻轻地将手掌放在人类的头发上。后者疑惑地抬头“嗯?”了一声。

“……兰缪尔,”魔王凝视前方,顿了顿,嗓音低沉地说,“你知道,我们做了一件大事。”

兰缪尔点了点头,他知道。

深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魔族首领,接纳过数目如此庞大的敌对部落的俘虏,更不会允许战败的族民轻易迁入自己的领地。

但这一次,昏耀带走了瓦铁部落中所有愿意追随他的族人。他们将跟随凯旋的军队南下,跋涉过崎岖的高山与冻河,在魔王的庇护下重建家园。

“如果这些魔族,能够作为王庭的子民安定下来,活过下一个寒冬……”

“到那时,”兰缪尔接过昏耀的话语,轻声说,“吾王就是真正的深渊之主,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魔族敢质疑您。”

“真好啊。”他弯起眼睛,“吾王大业已成,曙光初照深渊。我……”

“你怎么?”

“我很高兴。”

——不是。昏耀皱了皱眉,这个人刚刚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绝不是现在这个。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类,兰缪尔正懒散地靠在他肩上,低着头。虽然笑着,眼睑却微微垂下来,眸子有些雾蒙蒙的。

昏耀脑海里不知闪过什么念头,他脱口而出:“是不是累了?”

兰缪尔无声地笑了一下。他垂着睫毛,呼吸浅浅的:“有点困。”

这半年来,昏耀清晰地感知到兰缪尔的身体在变差,他不敢让这人跟着自己骑马了。队伍的后面是拉着辎重的马车。昏耀亲自挑了一辆干净点的,把兰缪尔安顿进去,又留下几位亲卫看顾。

兰缪尔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他靠在车厢里,还有心思探出头,冲四周步行的瓦铁部落的族人们说说话,温声宽慰几句。

昏耀原本已经骑上角马要走了,不得不再转回来,强硬地把他塞回车里去,命令他:“睡觉。”

兰缪尔只好在车厢里找了个角落躺下,他拍了拍魔王的手臂,说:“奴隶只是想起自己刚到深渊的第一年。”

那一瞬间,昏耀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仿佛是想要阻止什么,但失败了,只能听兰缪尔把话说完:

“那次也是因为俘虏,王还跟我生过气,是不是?”

兰缪尔怅然舒展眉头:“如今再回忆起来,觉得恍如隔世……”

……

将人类圣君带下深渊的第七年,魔王昏耀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痛苦的事实: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兰缪尔提及他们的过往,提及早年间那些血淋淋的记忆。

昏耀并不愿意接纳这样荒唐的现状。为了逃避本心,他已经挣扎了许久,尝试了各种办法,但都无济于事。

如今他被迫承认:没错,事实就是这样荒唐,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年对兰缪尔的每一次伤害。

哪怕彼时他们只是仇人。

当昏耀重新策马回到队伍的前端时,他知道接下来的这段路途,自己好受不了了。

因为他也开始想起第一年。

那时兰缪尔刚到深渊,本就是重伤未愈的状态,又被他以蜜金剥夺法力,灌入魔息,再加上咒文的效果,其残忍程度不亚于酷刑。

瘴气肆无忌惮地侵入他的体内,像是火焰在永不间断地烧着他的内脏。兰缪尔差点活生生疼死过去,挨到后面几天,整个人已经意识涣散,像是被烧成一具只剩灰烬的空壳。

而沉重的镣铐就压在他的手足上,伤口反复溃烂,血肉模糊,在单薄的粗衣上晕开一片片暗红的血迹。

不仅如此,他还像牲畜一样被锁在魔王的宫殿后面,只被允许坐或者爬行,且必须以奴隶自称。所有前来拜见魔王的魔族途径这里,都可以肆意羞辱他,抢走他的食水,撕烂他的衣服。

那段时间,没有一个魔族认为这位出身尊贵的人类可以忍受这样的折磨。

他们兴致勃勃,怀着残忍而兴奋的心思,等待人类的王什么时候死去,死去的时候有多么凄惨。

但兰缪尔始终保持着顺从的隐忍。

他从不反抗,从不宣泄,每天都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忍痛——大部分时候,因寒冷而不得不用手臂抱着自己。

如果哪天有了力气,他就仰起头,凝望着窗外那片黑暗的穹隆。结界散发出的光就像月亮。虚幻的月亮之上,是他回不去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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