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最终如对方说得那样坐了下来。
这一刻,文清辞竟然从谢不逢的身上读出了一个名叫“乖”的字来。
走进内间之后,一身月白的太医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按照他的了解,神医谷就在松修府不远处。
如果自己的猜测没有错的话……这一间深埋在原主记忆里的医馆,应当就是与神医谷联系最为紧密的几家之一。
替禹冠林拿药,只是一个借口。
文清辞必须要在这里联系到原主的师兄,让他帮助自己未来假死离开皇宫。
这一路文清辞都在紧张,幸亏谢不逢不曾察觉。
……
见文清辞进来,原本低头看书的医馆老板不由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文先生!快请进,快请进,”说着便拉起竹帘,将文清辞带到了后面的小院去,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前一阵子就听说今天南巡的船只要到松修府,我就猜到您会来这里,没料想到竟这么快!”
说着就已经将一盏茶送到了文清辞的手中。
将茶接来还没来得及细品它的滋味,文清辞的耳旁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清辞果然早早来了。”
文清辞下意识抬眸,接着看到,一个身穿青衣,眸色深灰的男人,正笑着看向自己。
来人五官柔和,发色也偏浅,只有一双眼睛看上去格外的冷。
像是初春里未化的雪,透着一股寒气。
医馆的老板也回头看了一眼:“幸亏谷主早早就等在了这里,不然怕是要错过了。”
……谷主?
所以说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原主的师兄,神医谷谷主宋君然!
老板又端上一盏茶,接着便退了下去,将这里留给了文清辞与宋君然。
四下安静之后,文清辞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借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虽然穿来有段时间,他也逐渐适应了这个身份。
但是遇到原主的熟人,文清辞还是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不过这位谷主,好像并没有发现文清辞的异样。
宋君然反倒和他开玩笑:“怎么清辞,许久未饮,想松修府的新茶了吗?我就知道你住不惯雍都。”
还好还好。
听到这里,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看来原主和他师兄的相处模式,与一般的师兄弟差不多。
文清辞放下手中茶盏,朝宋君然笑了一下说:“的确还是松修府好。”
“哈哈哈你每回同我这么客气,定是有事要我帮忙,”比起文清辞的小心翼翼,宋君然的反应要自然许多,“我知道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直接说便好,不用卖关子了。”
不得不说,眼前这位谷主,真的非常符合文清辞对江湖人士的刻板印象。
他谈笑潇洒,不拘小节,和太殊宫里的人完全不同。
如果文清辞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宋君然绝对知道原主进宫的真正意图。
时间紧迫,文清辞也就不卖关子了。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望向对面人的灰眸,接着轻声说:“我想要师兄帮我脱身……”
对面的男人轻轻挑了挑眉,似乎对文清辞的要求并不意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主当年离开神医谷的时候,就与师兄说过这件事。
文清辞和宋君然的沟通无比顺畅,三言两语便将后面的事安排了下来。
熏香之风,在卫朝无比盛行。
大部分人虽然不像皇帝那样狂热,但家里的角角落落,仍会摆上一两盏的香炉。
医馆里也不例外。
聊完离开的事后,文清辞总算注意到了角落的淡淡青烟。
而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丹砂有毒一事,可曾写成医书流传出去?”
不同于刚刚,这次宋君然终于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接着摇头说:“未曾。”
文清辞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既然医书里真的没有写,那么给皇帝下毒的人,又与神医谷有什么关系?
看到他忽然严肃,宋君然忍不住问:“怎么了?”
有些疑惑文清辞必须搞清楚。
他轻轻摇头,沉默几秒后说:“……我在宫中遇到有人用丹砂下毒,不知与谷内有没有关系。”
“师兄可知有谁知道丹砂含毒一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文清辞其实并没有指望从原主师兄这里找到答案。
可是没有想到,对方竟说出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一句话。
宋君然想了想,停顿片刻回答道:“或许有一个人。”
竟然真的有?!
宋君然缓缓说道:“前朝哀帝先天不足,身体一向不好,自出生以后,皇室便反复请父亲出谷救治,不过那时父亲无意牵扯进雍都的事务中,便以年事已高为理由拒绝了他们。”
宋君然口中的“父亲”,就是神医谷的上一代谷主。
文清辞轻轻朝宋君然点了点头。
“……但他是前朝独苗,皇室自然不能如此轻易便放弃。于是他父皇干脆换了一个方法,直接将他送到了神医谷中,那时他应该还不到十岁。”
“竟然如此……”
皇室一向在意子嗣安泰,更别提前朝哀帝,还是当时唯一的继承人,他绝对不能出任何意外。
皇室这样做,既是对神医谷的信任,更是万般无奈之举。
说是病急乱投医也没有错。
太子被送往神医谷这件是知道的人不多,可当年还是在小范围内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更何况神医谷有要求,不能暴露位置。
所以当年不到十岁的他,是独自被送到谷里去的。
多方拉扯之下,哀帝只在神医谷里待了不到一年,便被接了回去。
“哀帝自小服用丹药,他一进谷,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掉了他的丹,”身着青衣的男人抿了一口茶说,“所以他应当是知道丹砂有毒的。”
文清辞:“……”
那个知道丹砂有毒的人,竟然是前朝哀帝?
兆公公总不能是听从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哀帝的指挥,给皇帝下毒吧……
这个可能,单想想就觉得荒谬。
线索忽然断在了这里,文清辞不由有些失落。
担心引人怀疑,他与宋君然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医馆。
临走之前,宋君然还唠唠叨叨地叮嘱了很多,又将天慈的解药给他塞了一堆,这才将文清辞放走。
*
好不容易获得自由时光,文清辞不着急回住的地方。
他凭借着身体对松修府的本能熟悉,带谢不逢四处走了起来。
最后,进了松修府颇有名气的“藏雅轩”中。
藏雅轩虽是附近最大的饭店,但比起宫中宴席,还是简朴了许多。
店家将这里特产的海蟹端了上来,一道送来的,还有两只盛满了的茶盏。
文清辞以为这里面盛的是茶,喝了一口后突然皱起了眉。
他不由朝谢不逢看去,并出声提醒:“殿下,稍等。这是黄酒……”
自己怎么可以带未来大boss出来喝酒?
话还没说完,文清辞便发现少年已经将茶盏里的东西喝光了。
见状,谢不逢的手指不由一顿。
他在肃州与守陵的侍卫同吃同住,不知道喝了多少烈酒。
杯中的黄酒酸甜略苦,对少年而言,和水没有多大区别。
但此刻被文清辞一看,谢不逢竟然心虚了起来。
……他不喜欢人喝酒吗?
少年攥紧了手里的酒杯,不大自然地抿起了唇,好像不感兴趣似的将手里的酒杯放到了一边。
见状,文清辞不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从一边端来真正盛水的小壶,换了个干净杯子,替少年倒了一杯清水递了过去。
放在以往,谢不逢绝对会唾弃这种放着酒不喝,反去喝水的人
但今天他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接了过来,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松修府其实并不临海,但这里河运发达,海产捕捞后不到一日,就能送来。
海蟹算是藏雅轩的特色之一。
哪怕现在还没有到季节,可凡是在松修府的人,都会尝一尝。
海蟹味道虽好,剥蟹壳却不容易。
更别说在此之前,谢不逢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东西。
文清辞不经意间看到,谢不逢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被蟹壳划伤,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暗红色的血珠,正一颗颗争先恐后地向外冒着。
但生来就没有痛觉的少年,好像并未察觉这一点。
“殿下您的手。”文清辞忍不住出声提醒。
藏雅轩的桌案很窄,说话间他便取出丝帕,抵在了少年的伤处。
暗红色的血迹,在刹那间打湿了丝帕,甚至有一点,染在了文清辞苍白的指尖,看上去格外刺眼。
一道染上去的,还有股淡淡的铁锈气。
它在顷刻间,便与弥漫于空中的苦香融在了一起。
少年下意识就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怎么了?”文清辞不解地问。
谢不逢慢慢摇头,攥住了自己还在流血的那根手指:“脏。”
他不想要让任何东西,将文清辞的手指染脏。
哪怕是自己血,也是一样。
少年下意识躲避文清辞的目光。
……这是什么意思?
坐在他对面的太医不由一顿,后知后觉地将视线,落在了谢不逢泛着薄红的耳垂。
难道是刚才的酒,将他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