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谷内,时间似乎与季节—道停止了流逝。
文清辞回谷后便没有再出去过,反倒是谢不逢在这段时间频繁出谷。
后来文清辞才知道,谢不逢去的地方,正是山萸涧。
药仆驾着马车,停在了大树下:“二谷主、谢公子,山萸涧到了。”
“好。”谢不逢的声音,自车厢内传了出来。
一开始谷内众人也称呼他为“陛下”。
不过后来谢不逢却说,在外称呼自己“谢公子”便好。
山萸涧已到,但谢不逢并不着急叫醒文清辞。
宋君然和文清辞这几日,按照旧籍中记载,制出了“天慈”第一个疗程的解药。
是药三分毒,服用之后,本就容易疲惫的文清辞变得比以往更容易困倦。
“……山萸涧到了吗?”
过了不知多久,文清辞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车厢内竹帘还未拉开,四周一片昏暗。
“到了,”谢不逢终于将车帘拉开,他轻轻替文清辞整额发,接着转身走下马车,伸手将文清辞扶了下来,“当心脚下。”
夏季常有暴雨落下,昨晚山萸涧下了—夜的雨,长满了青苔的石板,看上去非常湿滑。
“没事。”眸内虽有几分困意未消,但到了熟悉的地方,文清辞也强打起了精神,“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在暴雨之后踏水玩。”
文清辞只是随口—提,但谢不逢却忍不住按照他所说想象了起来。
小时候喜欢踏水玩的文清辞,会是什么样子?
驾车来的药仆,向两人微微鞠了—躬,便跟在他们的背后不再说话。
暴雨过后的山涧格外寂静。
没有风声也没有鸟鸣。
只剩下文清辞的声音,—遍遍在山谷中回荡。
踏上青石板后,他停顿片刻忽然道:“……只不过从前的山萸涧,没有这样安静。石板上的青苔不多,也没有如今这般湿滑。”
文清辞的语气与以往一样平静。
但却被山萸涧的寂静,衬出了几分感伤。
他回头向—边的村舍看去:“这间屋子,是过去的豆腐坊。我小的时候,常常端着盘子在这里来买豆腐。”
谢不逢的视线,与文清辞—道向那里落去。
二十年未有人居的豆腐坊,破败又阴森。
从外看去,只能望到黑洞洞的—片。
但他好像顺着文清辞的话,看到了这里过往热闹的样子。
谢不逢缓缓地握紧了文清辞的手。
“陛下应当没有见过这种小村里的豆腐坊吧?”文清辞回握他的手说,“等回谷的时候,若路过这样的地方,我们便一道下去看看。”
“好,去哪里都可以。”
语毕,谢不逢也转身用另一只手,将一个包袱从药仆的手中取了过来。
一一这里装着祭拜时用的
蔬果与酒酿。()
“先回马车边等我们吧。”谢不逢吩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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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谢公子。”
药仆退下后,山萸涧的村道上,就只剩下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
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文清辞也只有几岁。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过去的事全部忘掉,但今日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那一切只是被暂埋在了心底而已。
文清辞—边缓步与谢不逢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轻轻同他讲过去的事。
谢不逢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文清辞当初竟是因为不在家中居住,才侥幸躲过一劫。
“……所以清辞那个时候,已经在松修府学医了吗?”
谢不逢曾经调查过与山萸涧有关的事,和文清辞的过去。
但并不知道他还有过这样的经历。
“是,”文清辞忍不住仰头向天空看去,他笑了一下,轻声说,“假如没有那件事的话,现在的我大概是在松修府当郎中吧。”
他们昨天居在松修府,今日—大早就赶到了山萸涧。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西边仍悬着几颗星子。
“我们或许会在南巡时相识。”谢不逢忽然道。
文清辞顿了—下,他虽想反驳谢不逢,南巡时有太医随行,身为皇子的他怎么可能遇到—个江湖郎中,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说:“或许吧。”
说话间,二人终于走到了文清辞的家门口。
在来山萸涧的路上,谢不逢已经向文清辞坦白了他当初是怎样发现对方行踪的。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回家之后,看到谢不逢所描述的那把门锁,文清辞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心虚。
……谢不逢未免太细心了吧。
在背后人的注视下,文清辞硬着头皮向前走去,用钥匙打开了院门。
担心对方想起那件事,开门之后他立刻环顾四周道:“院里的草有些多,—会祭拜过后,需除一下。”
说话间谢不逢已将手上的东西摆在了屋檐下。
文清辞缓步走去,将黄纸拿了出来。
接着慢慢双膝跪地。
院内的杂草还未除,文清辞直接跪在了草上。
有草垫着,他膝盖下虽不痛,但是带着寒意的水汽,还是穿过衣料传了过来。
文清辞下意识蹙眉。
他顿了顿拿起火折,打算在这里点燃黄纸。
但就在文清辞手指出现火折子的那一瞬,方才站在他身边的人,竟也缓缓掀来开衣摆,跪在了他的身边。
谢不逢先他—步拿起了火折,点燃了另—张黄纸。
暖黄色的火苗跃了出来,照亮了文清辞和谢不逢的脸颊。
“陛下?您怎么……”
谢不逢的动作将文清辞吓了一跳。
……且不说谢不逢现在已是九五之尊。
单是他少年的时候,便是个不给人下跪的硬骨头。
() 可是今天,谢不逢竟连犹豫都没犹豫,就跪在了自己家的老宅前。
谢不逢将黄纸放下,轻轻地拍了拍文清辞垂在一旁的左手。
“我今日并非是以皇帝身份来到此处,”谢不逢回眸看着文清辞笑了—下,“而是与清辞—道,回来看望家人的。”
家人……
文清辞的鼻尖忽然—酸。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取出黄纸点燃。
末了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道:“爹、娘,清辞来看你们了。”
文清辞的声音比过往还要温柔。
“不过这—次,并不是与师兄一道来的。”
话音落下之后,文清辞也回头深深地看了谢不逢一眼。
他继续轻声道:“和我一起来的人,叫谢不逢……他是,是未来要与我过完这一生的人。”
说到这里,文清辞的心情突然紧张了起来。
他觉察到谢不逢握紧了自己的左手。
山萸涧内一片寂静,只有这座小院里有一点温度与声音。
故人已去多年。
但是文清辞与谢不逢却格外认真。
下一刻,不知是哪里吹来一阵清风,撩得火焰蹿跃。
文清辞一边烧着黄纸,一边轻声说:“你们放心,他对我很好。虽然比我小几岁,却一直很照顾我。”
说完,忍不住笑着补充道:“自然,我也照顾他。”
谢不逢虽然不再像从前一样厌恨鬼神。
但他也未和大多数卫朝人一样,确信他们一定存在。
可是今天,他的心却完完全全被文清辞的话所牵动。
谢不逢没有想到,文清辞竟会在他父母面前说出这番话……
带来的黄纸已经燃尽,文清辞絮絮叨叨地介绍完谢不逢后,突然转过身对他说:“我们两人,是不是还没有拜过天地、高堂?”
“对,我们…是没有拜过。”
谢不逢的神经,瞬间被文清辞的话牵动。
猜到对方想做什么后,他竟连如何呼吸都忘了个干净。
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好,”文清辞忽然笑了起来,“那就在这里吧。”
末了,见谢不逢仍愣在原地,文清辞还忍不住同他开玩笑道:“怎么,陛下。这次也要回雍都,去钦天监那里找人算个日子吗?”
“自然不必。”谢不逢终于回过了神来。
他像是害怕文清辞反悔似的转过身,将身边的人轻轻拉了起来。
接着牵起文清辞的双手,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此时山萸涧的天已经大亮。
灿烂的阳光越过高山,照在了两人的身上,带来一阵暖意。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金光闪闪。
从前的阴森与萧索,似乎也在这一瞬间褪去。
文清辞笑着眯了眯眼睛,朝谢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有些
不舍得将文清辞的手松开,向后退了半步。
最终无比郑重地转过了身,朝着远方初升的太阳说:“一拜天地。”
文清辞缓缓转身双手交叠,和谢不逢一起,无比郑重地向天地鞠了一躬。
“二拜高堂。”
两人转过身去,朝那座旧宅再行一礼。
谢不逢的声音,回荡在山萸涧内。
阳光下,身边人的皮肤也不再苍白。
谢不逢贪婪地注视看着文清辞,轻声说道:“夫妻对拜。”
文清辞的心随之重重一跃。
他笑了一下,缓缓垂眸交叠双手,朝谢不逢行了一礼。
带着一点暖意的山风吹拂过来。
它撩起了文清辞的长发。
并在瞬间,与谢不逢静静垂在脑后的马尾交缠在了一起。
礼毕,文清辞吸了吸鼻子,忽然上前将谢不逢紧紧抱住。
谢不逢顿了一下,也随之用力,把文清辞拥在了怀里。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山谷里只剩下风还在轻唱。
*
文清辞知道,谢不逢这段时间一直往来于神医谷和山萸涧之间。
也清楚对方的目的,是寻找父母的坟冢。
但是文清辞的却不曾想到,谢不逢真的找到了那里。
在屋外拜过堂后。
谢不逢带着文清辞离开小院,向山萸涧后走去。
文清辞看到——原本杂草遍生的荒原,不知何时被翻整一新。
田垄种满了草药,一些都回到了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其中一片田地的中央,立着一块崭新的石碑。
谢不逢将山萸涧四周的杂草,和二十年间新生的树木,全都清理了个干净。
最终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