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信封,和一朵来自小花园的纯白色蔷薇花。
信封整体都是纯白的,但在边缘处却落着一个小小的、淡金色的蜜蜂印花,这是亚撒跑了好几家信封订制商铺、一一对比后所得来的成品,那只蜂、那只名为“黄金”的低阶虫族是哥哥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痛,在最初的试图取代后,亚撒转变了方式,与其取代黄金,不如让他成为黄金的接替者,一起照顾着哥哥。
毕竟不论是他还是黄金,亦或是那些消散于世界的低阶虫族们,他们对于哥哥爱护的心思始终是一样的。
“是顾栖留下的吗?上面写了什么?”
林奈有些着急的声音又一次拉着亚撒的思绪落回到实处,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他似乎很容易想起以前的事情,是因为哥哥离开,所以他急需回忆来填补自己空白的心脏吗?
“是哥哥留下的。”他缓缓道。
红发的alpha低头,介于蜜色和麦色之间的手指落在信封的封口上,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满是熟悉字体的纸张。
亚撒看得很认真,寥寥几句却好像被他看出来了深奥经文的即视感。信中不免是一些提醒与关怀,哥哥说“这颗星球不会因为没有谁而停止转动”,因此顾栖希望他们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也要快乐,可是……对于亚撒而来,没有顾栖,那么他的星球也早就停止了转动,荒无人烟、寸草不生。
“哥哥……”
信纸的边缘被微微捏地变了形,亚撒又急匆匆地松手,小心地捋平了每一处的褶皱,生怕在这纸张上留下什么痕迹。
“告别信也才写这么一点点?”林奈生气地皱了皱眉头,满脸的愤懑,他扶着西德的手臂,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亚撒手中的信纸上,恨不得能透过文字钻进去,使劲儿扯着顾栖的袖子让他再写几页,怎么也得有十页吧!
西德摸了摸林奈的发顶,安慰道:“没事的,或许某一天他就回来了呢?”
“真的吗……”林奈在问西德,也在问自己,他无法确定这个答案,一如彷徨着的亚撒。
“我们应该相信幸运女神。”西德反手握住了林奈的手背,“当初我也没有想过会遇见他,但后来发生的一切不都在告诉我们——幸运是存在的。”
“如此的话,我希望他会回来……”
而一直垂头沉默着的亚撒则又把信装了回去,他另一手半拢着那朵花瓣边缘略有干枯的白色蔷薇,粗粝的指腹轻轻蹭过娇嫩半露的花蕊,随后将其举到面前,低头浅浅嗅闻——蔷薇花的味道,轻浅略带甜意,因为曾被雨水打湿过,因此又染了几分潮气。亚撒想到了哥哥、想到了那条肉粉色的虫尾,甚至还想到了那场极有可能挑起这场离别的导火索——铃铛,锁链,以及被束缚着的黑发青年的梦境。
是因为那场梦,所以哥哥也彻底下定决心离开了吗?
这个问题浅浅地浮在亚撒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变成了另一种烙印在记忆中的疤痕,几乎无法根除。
就像是顾栖所说的那样,这个星球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停止运行,当他离开后、当林奈在西德的陪同下熬过最难受的那几天后,剩下的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为了调整心情,林奈在西德的帮助下开了一家烘焙店,偶尔会酿一酿酒放在几乎没人光临的地窖里——有一次西德去地窖帮自己的爱人拿东西,这才发现几乎三分之二的酒水都是经过多次调整配方后的不同口味的甘梅子甜酒。
林奈在用自己的办法从这场没有见面的离别中走出来,慢慢地,他似乎又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顾栖的行为了——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总是不明白,既然要离开,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和我们当面告别呢?但是这几次,我一边酿酒一边思考的时候,忽然又有点想通了。”
晚间,搂着林奈躺在床上的西德吻了吻爱人的鬓角,轻声问道:“你想通什么了?”
“就像是顾栖说的那样,这是一场结果未定的离别,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我们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这样的局面下,只有不见面的离别,才能避免这个问题再一次被拉出来——就好比我,我心里会一直惦念着、我觉得顾栖一定会回来,哪怕有一天我很老了、老得快死了还没等来他,我不会觉得他是不想回来,而是觉得可能是我活的不够久、所以才错过了。”
“我想以后有个女儿,如果顾栖真的不回来了,那我一定要告诉女儿,让她长大后帮我等一等……等这场始终被我记挂着的再遇。”
西德失笑:“我们活不到,难道顾栖就能活到吗?”
——当然可以。
林奈知道的,但他并没有回答栖的到问题,只是靠在西德的怀里,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在没有听到具体的消息之前,我会永远认为他正自由自在地在某个星球上生活着。”
听到自家爱人的话,西德·奥莱托斯忽然有些吃醋,他想问如果自己离开了,那林奈会一直等着吗?只是还不等问出口,西德又自我释怀了,现在陪在林奈身边的人自己,而且感情的不同,以至于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任何的可比性……但是,他还是有些酸。
于是西德开口问:“我一直都不在理解,为什么你会那么在意顾栖?因为救命之恩?”
“唔,其一是救命之恩,其二是……”林奈顿了顿,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些曾经“暂住”在自己体内的灵魂碎片,那些哭泣悲鸣与见到“妈妈”时的小心翼翼。他轻笑一声,“其二是个秘密。”
是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去的、有关于顾栖的秘密——他也曾听到过灵魂的悲鸣,也曾有一瞬间看到真正的顾栖。
绮丽宛若神明的瑰宝。
“好吧。”西德无奈,他想到了什么,有些苦恼地压平了嘴角,“你能自己想通就很好,但……”
“怎么了?”林奈歪了歪头,“能够令你苦恼的人,应该也就只有国王陛下或者是七王子殿下了吧?”
“很聪明。”
“那我猜应该是七王子。”
“是。”
“他……还没有接受顾栖的离开?”
西德摇了摇头,“不是,比起你情绪上的起起落落,七王子反而显得太过平静了,平静到令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或许说这种描述不太恰当,但这几天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时,总觉得背后发麻,连汗毛都会竖起来的程度。”
两年前,西德·奥莱托斯在亚撒的面前还是游刃有余的国王秘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伴随着红发alpha的成长,西德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看清对方,就好像全部深藏的情绪都被亚撒紧密地压抑在心中,几乎也只有在顾栖面前的时候,亚撒才会有个少年人的样子。
很多时候,西德会觉得亚撒是一头藏起利爪的猛兽,铺满绒毛的皮下是真正的怪物,但他却会主动将牵引的锁链递在顾栖的手里,在那位青年的面前乖声乖气,甘愿低头任人抚摸着命门。
但在脱离了顾栖之后,莱特蒂斯中的亚撒凶地几乎无人能挡,各种军事课堂、各种格斗训练,他在技能掌握上的迅速几乎叫所有的教官为之侧目。就连那些最开始看不惯而主动挑衅的军校生,也是一个一个被亚撒打趴在地的,能打到红发alpha的拳头上覆满血迹,狠地像是守护地盘的狼王。
可就是这样一个alpha,竟然也会在回家前去花店里精挑细选完好的小花苞,会主动请教花店老板怎么种蔷薇,会利用课余时间做了一大本有关于种花的指南,为什么呢?只是为了回家以后可以再教给顾栖。
所以偶尔西德又会疑惑,顾栖身上到底存在什么样儿的魅力,能够叫一头踩在深渊缝隙上的野兽那么乖巧。
只是现在顾栖走了,无主的野兽还不知道会疯成什么样儿呢……
寂静的深夜西德与林奈对视,这一对也经历了很多磨难才在一起的爱侣们无声相拥,紧紧搂着彼此。
于此同时,还身处莱特蒂斯的亚撒在这个深夜并没有回宿舍,他正独自坐在地下训练场内,低头用深色的布带往手腕上缠绕。
已经十五岁的alpha展露出了近乎于成年人的体魄,超过一米八的身高,紧实有力的蜜色肌肉,他的全身上下都凸显着一种难言的力量感,正是这种气势得以让亚撒看起来更加成熟。
红发alpha在缠好手腕上的绑带后,活动了一下手脚,便缓步踏上了中央吊着沙袋的场地——
砰!
他出拳迅速,腿上的动作几乎要晃动出残影,那令人牙酸的击打声久久不绝,几乎每一次用力,都足以让沙袋狠狠的凹进去半截,毫无反抗力地瘪进去,又在那力道离开后松松垮垮地掉回来。
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的沙袋都用着最好的材料,硬质的外皮在手部保护不全面的情况下,只需要几拳就足以在指骨上留下淤青,甚至连疼痛都是加倍明显的。但眼下的亚撒似乎毫无感知,他每一次都用尽了全力出拳,豆大的汗珠缀在鬓角、额头,又随着主人的动作而零散地落在锁骨、侧肩。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不知道多久之后,红发alpha猛然用力,紧绷的小腿横扫过垂在半空中的沙袋,那结果完全是可以预料的,下一刻沙袋破碎,内芯窸窸窣窣地落满一地,堆成了一个三角锥形的沙堆。
终于停止了动作的红发alpha轻喘了口气,他又无声地坐回来了另一边的休息椅上,正面无表情地拆着手上的绑带……深色的绑带下露出了蜜色的皮肤,从指背到手背一路发青,正是有些可怖的淤血,星星点点连成一片遍布整个手,但亚撒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刻他似乎失去了对于疼痛的感知,所有的感官都迟钝了起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天边的星闪了闪,又被另一颗星的亮度取代,红发alpha才慢吞吞起身给自己喷了治疗喷雾,然后从搭在一侧的外套种掏出了一朵花——是白色的蔷薇,边缘有些发干,但因为被精神力包裹着,花的整体看起来还像是那日初见一般。
亚撒将花捧在手心里,高挺的鼻尖凑上去闻了闻,香味已经很淡了,比不上哥哥的万分之一。
原本郊区别墅是他和哥哥共同的家,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于是亚撒把这朵花和那封信一直贴身带着,就好像能够通过它们再一次触摸到哥哥的影子……
哥哥的旅程中没有他,但他又怎么可能甘心?这一刻亚撒开始庆幸——他庆幸自己是龙鲸,庆幸自己可能有着永生的能力——只要他拥有一个爱人。
“爱人……”
亚撒喃喃,这个想法再一次浮现在心头,有些模糊、有些朦胧,但又闪烁着金苹果一般的光泽,令他无论如何都想伸手碰触、去得到那颗熠熠生辉的果实。
思维陷入了一种僵化的怪圈中,亚撒开始思索如何拥有一个爱人——只有找到命定伴侣的龙鲸才可以永生,这是属于龙鲸一族的秘密,是他的母亲白茵曾无数次念叨过的内容——没有伴侣的龙鲸只有三百年的寿命,而找到命定伴侣的龙鲸则可以永生、并且永远记着回家的路。
白茵爱错了人,所以她没法永生,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才给亚撒起名为“辽阔之海,乃是归途”;而今亚撒为了永生,试图让自己拥有一个爱人,可是……
红发的alpha自言自语道:“我的爱人……是谁呢?”
所有遇见过的人影前前后后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但毫无例外,那些影子都很快淡化,最终被另一道清瘦、单薄的背影所取代,有什么答案似乎也在朦胧中呼之欲出。
亚撒喃喃:“怎么可能……”
惊讶,意外和难以置信。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隐秘的窃喜。
他说,找到了。
同一时间,光年之外的某艘星舰上,黑发青年坐在窗前望着那洋洋洒洒的星辰,真正踏上了只有自己一人的旅程——他会独自一人看仙女座的紫红色巨大星云,看黑暗尘埃、旋转气体构成的马头星云,看高速风之下的宇宙气泡,也看花瓣交叠、艳丽无双的玫瑰星云……
这场旅行,他终究会找到回家的路。
数光年之外,因塞特星域西部的荒芜原始星球上,浓绿浸染、遍地青葱,天空蓝到发亮,几乎万里无云。
窸窣的灌木丛后,一头体型庞大的金棕色巨型蜂摇摇晃晃地从花丛中飞出来,浑身上下沾满了花粉。它抬起前足挠了挠毛绒绒的围脖,便懒洋洋地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草甸里中,像是犬类一般蹭着自己身上细小的颗粒。
只是忽然之间,巨型蜂停住了动作,它抬起脑袋,黑亮的复眼盯着遥远的苍穹。
而在它的不远处,扇动着翅膀、抖下鳞粉的巨型蝶则轻巧地落在巨型木桩上,也同样仰头看向那不见丝毫阴沉的天空。
不止是巨型蜂和巨型蝶,凡是在这颗星球上生存的所有低阶虫族,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天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好听的声音响起,温柔而充满了希冀,是一种对未知旅途的期盼。
它们听到了——他说,他想找到回家的路。
巨型蜂收回了视线,它慢吞吞地从草甸上起来,虫翅翕动,在这日复一日的相似生活中,早就懒怠的迟钝思维也忽然因为那道声音而升起了不同的期待——他的家,会在这颗原始的星球上吗?
不仅仅是它,所有的低价虫族在一刻都由衷期待着那道声音;他们不在乎是否真的可以相遇,它们所做的只是寂静无声地等待,哪怕是五年、十年,哪怕这一代身死,那么它们的后代还会继续接替,直到真的等来声音的主人、等来这一场未来的相遇。
而低阶虫族们知道,那是应该被它们永远追随、保护着的神明——是比它们的生命还要重要的瑰宝。
它们将在这颗星球上赤忱而热烈地等待着虫母的回归。
另一边,位于因塞特星域中部的中央星上,正举行会议的数位高阶虫族们均是微怔片刻,心头有某种转瞬即逝的悸动闪过,但快得就像是闪电,那是无法被捕捉到的信号。
于是这点儿细小的变化轻而易举地被会议中的高阶虫族们无视了,他们继续陷入了火热的讨论之中,在争论着如何带领虫族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如何能够引领下一代更深入了解虫母作为“核”的特性……
这个时间线的高阶虫族们将永远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什么,而早在当初飞跃火海、在黄金的送别下离开原始星的黑发虫母,就已经关闭了来自于高阶虫族的精神力链接——他无法做到无怨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