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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大汉后世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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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仲卿以为如何?"他慢悠悠道。

卫青立刻下拜:“冠军侯行止不谨,臣……臣亦有过。”

他本想以舅舅身份坦承“教养有差”,但转念一想,自家这外甥虽为霍姓,但识文断字稍有长成,那大半时候都是抱到上林苑教养,算是当今至尊的半个儿子。而今自承“有差”,那岂非是阴阳怪□帝陛下么?于是思路电转紧急改口,只含混说了个“有过”了事。

皇帝啧了一声:“霍去病是不小心了一点,但斥责‘不谨’,未免也太过……既然如此,据儿,你以为该当如何处置呢?"

泄题都已经泄到这个份上了,太子自然知道递上台阶,于是俯首作答:"依臣的见解,冠军侯既小有诠误,罚金一百即可。"

汉法承秦律之余,严酷繁密无所不至,对显贵重臣尤为苛刻。而今这“罚金一百”,已经是太子搜肠刮肚,自汉法中苦寻而来,最为轻微散漫的条款了。

皇帝则啧了第二声:“治国以仁,御下以宽。去病的钱财也不是大风刮来,怎能随意便罚没抄检?据儿,你日后秉国理政,还是要存仁恕之心…

听到这冠冕堂皇正大光明的一席话,纵以卫将军之沉着持重,亦不由面色扭曲,稍有失态;至于年幼的太子,当然更是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几乎直勾勾盯住自己亲爹——说实话,以皇帝素日的种种作为,而今居然口口声声说什么“仁恕之心”,那简直莫名生出一种无可言喻的诡异幽默感,几乎让人不能忍耐。

——简而言之,绷不住了。

当然,没有人敢在至尊面前绷不住。所以一大一小只能垂目静坐以眼观鼻,竭力压制怪异的表情。而皇帝亦尽显老刘家祖传的脸皮,飘然踱下金阶,轻描淡写转换话题:

"不过,朕当初收到霍去病奏报之时,的确有意料不到的惊愕……"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麻纸,抬手抛予卫青。

在接到霍去病的自白之后,皇帝诧异之余,立即便调阅了公孙弘先前呈递上来的那份足有十余万字的“奏报”。这奏报虽然繁琐冗长啰嗦之至,但逻辑上却是严谨缜密、毫无疏漏。而皇帝检视再三,留意到了极为微妙的细节:

"奏报中说,当使团在龟兹为乌孙人所辱时,是博望侯张骞于两日后做了调兵灭国的决定,才有而后种种的变局。”皇帝平静道:

"博望侯自然胆气无双,应变高明,但戎机军务,似非其所长,或者别有襄助……"

为了顾全重臣颜面,他这句话已经尽量委婉了。但以实际而论,博望侯虽则纵横西域威名赫赫,却委实在军务上没有什么建树——要知道,若以天书泄漏的底细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张骞与李广领兵征讨匈奴,那可是硬生生被坑得迷路失道、水米断绝,还赔上了自己辛苦挣来的爵位……

当然,这也不好说是否是李广迷路的天赋实在太强,纵使博望侯亦抵挡不住。

所谓自知者明,张骞纵然胆略盖世,但对自家的军事才华必定心中有数,所以才会踌躇两日,难以料理。而两日后这胆大包天冒险之至的决定,多半也不是他一人独断,而是有人剖析局势,替博望侯下了军事上的决心。

……那么,会是谁呢?

随行的护卫中并无有名有姓的将领,多半只是自羽林军调拨入边军的微末军官而已。以情以理而论,这些出身寒微的底层军卒并无家传的学问,仅仅只有一点在霍去病手下学来的速成功夫,又怎么能明判战局,拟定出直击贼寇的军略?

千里奔袭而军心不乱,这样的功夫已经绝不能归之于侥幸了。纵使不能与卫青、霍去病等名将相提并论,在汉军中也算是相当拿得出的水准。而这样的水准居然仅仅是几年速成功夫所造就,那便更让人惊异之至。

卫青俯首道:“那是陛下圣德所感,故而人才济济,应时而生。”

能靠着这点浅薄的学问磨砺出这样果敢敏锐的本能,无伦如何都算是超凡脱俗的人才了。要是博望侯率队凯旋,大将军甚至都想私下见一见为使团筹谋军务的那位军官。

皇帝自然而然的忽视了大将军并不娴熟的马屁。他沉吟道:

“中原自然人才济济……只是朕实在不曾料到,一个名声不显的小人物,竟也能有这样的心

不错,能在万里绝域之外判断战局拟定策略,所需的不仅仅是才略,更是胆气。基层军官人微言轻,但也因此不承担任何失败的责任;即使使团真遭遇了什么挫折,需要担负罪责的也只是博望侯张骞而已。以区区微末之躯,挺身而出负荷此非分的重任,但只这一份勇于任事的胆略与主动,便委实超乎寻常所及。真可谓草莽之间,亦藏英雄。

而皇帝只不过是稍稍布施了一点和风煦雨,这些草莽之英便借势

而起,即将搅动风云了!

只是,这位皇帝禁军出身的草莽英雄固然才略出色,但所作所为却无疑是给朝廷平定西域的计划平添了莫大的变数。若非霍去病虚张声势震慑住心惊胆寒的匈奴残部,搞不好真会打草惊蛇,提前激发出什么变故来。

而这“变数”,却委实大大超乎皇帝的预料……简而言之,至尊再如何聪明颖悟善用权术,终究只是生于深宫不问世事的天子而已;他或许能轻易体察近臣亲随心腹将领微妙难言的心境,以此量才使用彼此制衡所往无不利,但此深邃敏锐的洞察也不过仅仅限于朝堂而已。对于公卿以下芸芸士卒小吏,那基本就是漠然待之、视若无睹,多半只当作执行命令的工具人。

对正统王朝而言,这种心态或许不能算是错误。但而今皇帝仔细阅览冠军侯的奏折,却在这怪异的细节中隐约留意到了自己长久的疏忽——

这些沉默寡言无声无息的底层兵卒,并非真正是无心无念逆来顺受的木头与工具,他们实际上也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百般诉求,其情真意切、心绪激烈之处,未必在所谓的"公卿"之下;只不过这些士卒在愚昧与混沌中困顿得太久太久,已经无力也无心表达自己的情绪。于是一切情绪终告沉默,而话语亦随之木呐喑哑,终于沦为不会表达的工具、纯粹的木偶。

可一旦时有凑巧,皇帝无意为他们播撒下了一点求知的甘露——无论这甘露如何的稀薄、微小、不值一提,那为愚昧所求困的干涸心境都会在这罕见的甘霖中滋润、萌发,竟由此而勃然生长出令至尊都惊骇的心气与豪迈来。

原来——原来这些人并不是天生的木偶呐。

如果说数年前皇帝在羽林军内推行改制、“有教无类”,还只是萧规曹随照搬手册,不过期望着底层的兵卒读书明理以后更增战力;那么而今稍作实践,在收获惊人战绩之余,却也敏锐发觉了新制的副作用:这些底层军官读书明理以后,固然是聪明百、倍机敏万分,妙想非同寻常;但他们的思路,却是再也不可把握、不可琢磨了——他们不再是乖乖的工具,已经渐渐变成了某种活生生的"人"。

而自古以来,这些活生生的人便是最难把握的东西,其艰深微妙,恐怕尤在军务之上。

怎么说呢?而今大汉通晓经纶、有情有智,能够被视为活生生“人”而非工具的团体,也不过只是百家诸生

、诸侯外戚、朝堂上为数不多的重臣公卿而已。但单要平衡这寥寥可数的群体,维护中枢的权威,皇帝所耗费的精力时间也已经是艰难繁重、不可胜计。

而如果——如果"人"的范围一旦扩散开来,千万人所思所想所欲所求缤纷错杂彼此冲突,那么他还能在这千奇百怪、不可计数的心思与诉求中保持艰难的平衡,维系往日的地位么?退而言之,人人心思各异,又该如何维持平稳?

以至尊数十年有限的见识而论,他简直都想象不出后世那人人习学经纶,奇论异见满天乱飞的所谓“新世界”!

难道大汉变革的根本,也终究会演变为这样莫可理喻的“新世界”么?

如此沉默片刻,皇帝终于喃喃开口,自言自语:"……如果都是这样的心气,恐怕未必是什么好事。"

——无怪乎那本手册念兹在兹,反复强调什么"统一思想”了。之所以不厌其烦要“统一思想”,不正是因为被教育开阔视野后的人思想各有差异,实在太难统一么?

……所以这思想到底是怎么个统一法?数千万人乃至数万万人的思想,真的可以统一么?

眼见至尊的神色恍然而怪异,卫青与太子一齐跪伏,虽然莫名其妙,却不敢抬头窥视,只是恭敬俯首而已。如是以眼观鼻默然长久,他们终于听到了陛下振袖挥舞的声音。而后是叮咚一声清脆鸣响,熟悉的天幕提示音。

皇帝抬手自袖中抛出光团,神色却随之一肃,收敛了一切沉思与迷茫的情绪。"这就是上天所说。"他一字字道:"所谓变革的风险么?"

光球叮咚响了第二声,冰冷的机械音一如既往的呆板: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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