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好心好意,一下了早朝就直奔慈宁宫来。见你尚在睡梦中,也未让宫女通传,只想过来瞧一瞧你就走。没想到你做着梦,抓着朕的胳膊就不放,还拿朕的龙袍衣袖擦鼻涕。喏,现在还亮晶晶的,朕连问一问都不允?你未免太霸道了,和你阿玛如出一辙。”
玄烨抬起胳膊,挽月果真见那上头湿哒哒黏糊糊的,十分恶心,一想是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挽月顿觉无地自容。
完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捏了捏那袖子边,一双美目楚楚可怜,“那我给您擦擦?”
玄烨故意板着脸,一拂袖子,“得了吧!别旧病未好,再又受凉。”他将她的胳膊放回,掖好被子。
“那您也不能……到我这里来。这可是慈宁宫……万一让太皇太后知道了,准会以为……”
玄烨故意看着她,诱着她说道:“以为什么?”
“以为臣女别有居心,媚祸君心。”
“你没别有居心么?”
挽月一怔,旋即柳眉倒竖,从床上坐起,“前日是你别有居心、算计了我!”
“是是是,是朕别有居心!”他唯恐她起身冻着,赶忙温声安抚,一面又狡黠地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特别有意思。“你也怕被人说是红颜祸水?”
挽月捋了捋肩旁的头发,抿嘴一笑道:“臣女只当红颜,不当祸水。”
玄烨也轻轻笑道:“没本事的男人才将错处推到红颜身上,譬如平西王吴三桂,都说他怒发冲冠因为红颜陈圆圆与李自成,才主动打开关口。事实呢,一个守边的大将军,不战而降,受封为王,享受着朝廷的恩赏,盘踞一方。如今不满足于手头的势力了,又将自己当年所作所为推卸到女人身上,让世人认为,这全皆是因为红颜祸水陈圆圆,他才一时昏头做出了这个举动。他若不这样说,又怎么抹平当年之污点,好去游说现下的追随者为之效命?”
对前朝旧主不忠,吃了当今朝廷的好处,又不满足于做土皇帝,反过头来蠢蠢欲动却偏要扯前朝的大旗。合着里外里,好名声好处他都要占全?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挽月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他右手的掌心,那上面缠着层层纱布。她忽而想起昨夜在万佛堂中,自己没站稳,他情急之下一把揽住入怀,而自己却胡乱抓了那香案一把。这就是那时被灼伤的吧?
可惜当时她迷迷糊糊,全然没有留意到。
她不由自主轻轻地、试探地触碰了碰那掌心纱布,玄烨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微微一滞,顺着那手势翻转过来掌心,呈现在她眼前。
日光照得那尘埃乱舞,仿佛从斜上方倾斜下来的柔波,也落在她翩跹颤动的睫羽。柔荑轻轻抚过掌心,“还疼么?”
那手指却动了动,忍不住想要合上就此紧握那轻触的指尖。终究还没来得及,她便抽了回去。
玄烨的心一阵空落,却仍是抑制不住地发痒,比之记忆中那得了天花时的痛痒还要难忍,也只能忍。他木然地摇了摇头,小时候冬日里练字、酷暑里习武,手早就不知受过多少次伤,这点又算什么?
他正想告诉她,不用担心,右手却忽而被轻轻捧起,一阵清清凉凉的风吹拂过掌心,将灼热全都带走。是她俯首,在小心翼翼地轻轻吹他的伤口。
像有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玄烨的心。
她在做什么?她怎么可以这样做、这样对他?
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啊!是与她阿玛政见不合的最大劲敌。就在前一日,他还利用了她,帮他了结了一桩心事。
这些难道她都不知道吗?
不可能,她那么有心机,她被一定都知道!她是故意的,现在也是故意的!
他得清醒!
捧在手心里的那只手忽然从挽月眼前抽走,缩回到了他的身后,紧紧藏于袖中。像是窥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事,惶恐得不行。
挽月也回过神来,自己刚刚在做什么?怎么会心疼起一个皇帝?一定是看他从小没娘疼,一时地圣心泛滥。要不得!
见玄烨已经从床畔站起,面上尴尬流露,屋里静得却能分分明明地听到他慌乱的喘息声。他喉结处动了动,一滴汗珠划过下颚,皆落在挽月眼中。
挽月嫣然一笑,轻轻向后倚靠在枕头上,歪过头来目染春色,狡黠地看着他。
还说什么没本事的男人才为红颜祸水所迷惑?能把持住的那一部分,兴许也只是因为祸水不够“祸”吧!
“朕走了,你好生歇息!”
玄烨只匆匆留下这一句话,便离开了屋子。
挽月扭头望望外头的日光,透过霞影纱,在屋内投下一片浅红的朦胧,如梦似幻。
“人你去瞧过了?”慈宁宫的花房中,太皇太后目不斜视修剪着一盆娇艳的月季。
“嗯。”
“知道为什么昨儿哀家非要罚她么?”
玄烨起先未做声,踯躅了片刻道:“因为要做给满达他们看,不然说不过去。”
太皇太后抬起脸来,严厉道:“这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是为罚你,哀家知道罚她比罚你更让你难受。”
玄烨听得心惊。
太皇太后接着说道:“另外也是罚她,她知道你这么做的目的,但也默许了,还助了你‘一臂之力’。你让梁九功送她没错,可她昨儿早晨故意挑衅,让塔娜同她争执,这总不是你叫她这么做的吧?所以她什么都知道,你还觉得她是
个简单的人么?”
“孙儿从来都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人。”
“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与一个对你别有居心的人待在一起?”
玄烨垂了垂首,重又抬起,道:“是两厢情愿。”她一定也知道他的心思不纯。
他停了停,面上流露出一丝倔劲与执拗,“您以前不是也默许了先摄政王……”
“皇上慎言!”苏麻喇姑大惊失色,赶忙出言阻止道。
“让他说!”太皇太后色厉内荏,“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呢?所以他把持着朝政,挤得你皇阿玛这个皇帝当得毫无尊严!你皇阿玛有多恨摄政王,就有多恨哀家当初的决定与纵容。如果没有这些前尘往事,哀家与自己的亲儿子也不会变成后来这个样子!你今日纵容鳌拜,将来的你就会如昔日的先帝。”
看到皇祖母痛心疾首的模样,玄烨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皇祖母,孙儿知错!孙儿不该拿当年之事来戳您的痛处。孙儿绝不纵容鳌拜,但也确实不想杀他了,只要他安分,不再过分咄咄逼人,朕愿意既往不咎让他安度晚年。
朕已让叶克苏私下联系愿意同鳌拜划清界限的臣子,朕着重提拔培养,用新臣势力瓦解老臣旧部。皇祖母,君臣夺权亘古未变,历朝历代皆有之;但情字本无错,孙儿也是直面自己,不想对您、对她有所隐瞒。”
情字本无错,月季的刺倏然被剪下,落在泥土里。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你去吧,哀家上回就说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哀家老了,将来有一日,你的路总得自己去走。雏鹰也到了要振翅的年纪,等你飞出这片巢,没有了鳌拜、没有了哀家,苍穹之下,你都是他们的领主。”
“孙儿谢皇祖母理解。”玄烨深深跪拜下去,转而起身,退了出去。
剪刀无力地放置到桌案上,太皇太后满是沟壑面容有了几分疲态,“苏沫儿。”
“哎。”
“你再叫我一声布木布泰吧!哀家突然好怀念年轻时候的日子。”
“格格!”
她心满意足地笑笑,主仆两个人手握在一处,“没想到孙子和他父亲、他玛父都是一样的人。还是逃不过血缘的咒。”她想起董鄂妃,想起海兰珠,想起那些浩渺长河中已经溘然消逝的鲜活面孔。就像大梦过一场,恍如还在昨日。
苏麻喇姑眼中有泪,笑道:“您也一样不是么?说到底,都是性情中人。皇上说的对,情字无错。您的巴图鲁,为了您、甘愿放着皇位不要,纵使后来有千般不是,可他也把您的儿子助力登基。您不能总揪着自己当年的事不放,悔恨与先帝之间未能弥补的母子情。人生没有不悔的,做了就无憾!”
“是啊!哪儿有不悔的?老鹰也该放开手了!瞧这些娇花儿!”太皇太后怜爱地看着花房里一盆盆花朵,都像韶华年纪的少女,盛放吐露着芳华。多美好!谁又能忍住不爱呢?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