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秋雨洗净了紫禁城的尘埃,将初冬的萧索晕染到皇城的雕梁画栋里。角楼的钟声响了,懒洋洋晒着太阳的乌鸦叫了几声,扑棱棱地飞起盘旋在苍穹之下。东方初升不久的那一轮太阳像滚滚的车轮,从未有一刻停止过转动。倒映在护城河的清水中,被水纹折了又折。
巍峨矗立的太和殿汉白玉石阶下,刚刚下了早朝的群臣如散了的鸟兽,三五成群地聚着聊着,不时地哈出白气。有的抄了抄手,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自己不想参与争辩。
多日不来上朝的辅政大臣鳌拜今儿头一天来上朝,未见到宿敌苏克萨哈,也并未听到任何关于其的风声,心里不免有几分意外。
他早年行军,步子总是迈得极大又快,回回班布尔善都要在后面紧赶慢赶才能追上。爱新觉罗班布尔善是努尔哈赤的孙子,辅国公塔拜的第四个儿子,正宗的皇室宗亲,要论辈算得上是皇帝的亲堂伯父。年轻时也会打仗,曾跟着太宗和世祖立下赫赫战功,但始终只是个宗室三等公。若不是结交上鳌拜,连个内阁大学士都不是。
他身量不高,体型也偏胖,典型的五短身材,这些年不带兵了,想要追上鳌拜有些吃力。
“鳌中堂!您慢着些!”
听到身后班布尔善的声音,鳌拜终于慢下了步伐,同他埋怨道:“怎么每回下朝你都慢吞吞的?”
班布尔善哑然,“是您走太快好么?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这么大年纪更得多走!”鳌拜背着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一大早没看见苏克萨哈那个令他糟心的老东西,他心情格外舒畅。
班布尔善不欲同他废话别的,赶紧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贴近后,同鳌拜小声道:“您今儿留意到皇上的右手么?”
鳌拜不以为意,“看见了呀!缠着纱布,受伤了呗!”
班布尔善惊叹,“对呀!您不好奇?”
鳌拜嗤笑一声,“习武之人常受伤,有什么稀奇的?听说他这一两年总喜欢和一些侍卫练拳脚。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的年纪,练练武功贪玩儿有什么不好?我现在巴不得他贪玩儿!只可惜这皇上不爱美人儿,若是沉迷于后宫,不理前朝事……那咱们就大有可为了。”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在宫里也有些日子了,也不晓得能不能将皇帝给迷住。
看样子不容易。不是他对女儿的相貌没信心,而是他总觉得,玄烨那小子跟他老子先帝顺治爷不一样,不是个完全的性情中人。更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儿!
班布尔善却不像鳌拜想的那么简单,“你说,皇上好端端的学什么拳脚功夫?不会想着哪一天,用来对付咱们吧?还是说,昨天宫里有刺客?”
“哎呀!”鳌拜忍不住大笑,“班大人,你说你一天天地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鳌大人,我这不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您别瞧近日风平浪静,皇上也不与您叫板了。可兵法有云,以静制动。动不可怕,静才可怕。这才叫人
猜不透背后的谋划,以及下一步的动作。”
鳌拜没好气问:“那你打探出什么了?”
班布尔善眼珠转转,“我听礼部传出来的可靠消息,科尔沁部的格朗满达可汗,要离京了。是带着大妃和女儿一起回去的。皇上还要亲封其为亲王,加赐城池、黄金、牛羊马车,更指定了他的儿子为下一任部落继任者。原本满达可汗那几个兄弟对他不服,这样一来,不服也得服了。”
这倒是个新鲜事!
“满达?他不是没来多久么?我早听说他带了个公主过来,八成是想和亲。这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与爱新觉罗家联姻,也不是头一回了,出过三四个皇后。当年太皇太后让皇帝娶了赫舍里氏,科尔沁那边很不高兴呢。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班布尔善见终于戳到了点子,两手一摊道:“这不就是稀奇怪事么?”
鳌拜皱了皱眉,“那只能是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意思,摆明了不愿意娶人家的女儿。这才灰溜溜地走人,为了安抚,又给了很多赏赐。而加封亲王又指定继承人,才是直接遂了满达的心愿,也无所谓嫁不嫁女儿了。科尔沁和皇室依旧关系紧密,且没有嫁过来的女子作为掣肘。皇帝想得很深远啊!”
他转念又想,“可我还是不明白,难不成皇上就这么大喇喇地告诉满达,不愿意娶他们的女儿?这也太下科尔沁面子了,皇上也张不开这个嘴啊!最近宫里有发生什么事情么?”
“得打听打听!”
鳌拜点了点头,直接到宫门口上了马车,“下回你倒是打听清楚了,再同我说!猜来猜去,忒没劲!你宫里不是有人么?”
班布尔善一想起颓势了的掌印太监吴良辅,就忍不住捶胸顿首,“也是头疼的事!改日我登门去您家里细说。”
鳌拜放下了车帘,让管事驱车离去了。
大臣们早朝的时间是卯时,下了朝便也不到辰时。立冬了,天更冷,在屋里的人就更不想出来。此时的挽月还在被窝里,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之中。苏麻喇姑特意叮嘱了宫女,挽月姑娘病了,不要刻意去叫醒。
锦被暖和,身下的褥子也是软软的。日光从雕花的窗棂间钻进了屋子,一束光打在地砖上,老远看去能瞧见五色斑斓光混着飞舞的细小灰尘。
明黄色的锦衣隐隐约约,在挽月模糊的视线里,她感到头生疼,还混沌着,但很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皇上怎么来了?”
“月儿,都是朕不好,朕不该利用你。害得你被皇祖母罚了。”
微凉的指尖抚摸上她的脸颊,衬得发烫的脸颊更加热。
“你是不是心里很怨朕?”
她仗着胆子轻轻握住了那凉凉的手,只觉得贴在自己的脸颊,很舒服,像玉石一般。眼前的面孔也越靠越近,如玉般温润,黛眉星目,她的指尖轻轻触及如悬胆般的鼻,“也没有很怨,就是有一丁点。”
“朕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对你坏了。朕会把你捧在手心里,永远珍惜、呵护,
不让你担惊受怕。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朕把内帑都交由你,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咱们去京郊建园子,温泉山庄、避暑山庄、围场,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游山玩水,朕都陪你同去!”
挽月心微微颤动,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臣女怕被说成是祸水。”可是银子花着还是感觉挺好!她心痒痒了。
“无能的君主治国不行,使得内忧外患才会叫人以祸水为由,栽到身边女人的身上。是朕,自己愿意宠你,但朕也不是昏君。”
“嘻嘻嘻……阿嚏!”
“睡相真是差。”
挽月一个激灵,从混沌中清醒。
明黄色的衣袍,渐渐清晰的面容,她皱了皱眉,揉了揉惺忪睡眼,觉得周身有点热。也不知是昨儿晚上睡前喝了药的缘故,还是宫女给她捂得太多,竟然出了一身汗。恍惚中,她似乎是做梦了,梦里有皇上,她好像还挺没羞没臊,人家对她伸手,她也对人上手了,逮着那手摸了又摸。摸完手觉得滑滑的,不尽兴又摸了人家的脸,摸完眉毛摸眼睛,摸完眼睛摸鼻子、最后是嘴……
太医给她喝的是什么药啊?当真是治风寒的?
“醒了?”
清冷低沉的声音,宛若初冬的凉风穿透被窝,直击面门。锦被滑落一半,那一身出的热汗因着被子没捂上,也终于散了散,浑身顿时凉得又一哆嗦。
只她哆嗦的不仅是冷,还是因为眼前完完整整、清晰不过阴沉着能低下水来的脸。
“皇上,您……怎么会在这儿?”她不由自主拉了拉锦被,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若叫乐薇瞧见,一定会在此时大加嘲笑,她这样子像极了一枚蚕蛹,裹得只剩下一颗头颅。如若不是为了礼貌,恐怕连头也想埋进去。
玄烨看她这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竟是俯下身子,凑近了低声道:“你知道你现在裹得这个样子,像什么么?敬事房的魏公公负责这个活儿,不过已经生疏多年了。太皇太后日日盼着魏公公能再次忙碌起来。”
敬事房?挽月略微想一想,登时明白过来,赶忙掀了掀被子,想从“蚕蛹”恢复如常。可奈何刚才裹得实在太狠了,现下想钻出来并不那么容易。这一动弹,再对上那家伙嘴角意味不明的笑,好像更不对头了。
“行了!别乱动了!回头又冻着了,赖谁的?”玄烨没好气道。
挽月红着脸,气急败坏,“您……您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姑娘的闺房,您不该坐在这里。实在是有损……”
“朕知道有损朕的清誉,不过这里是苏麻喇姑的屋子,这里的宫女不会乱说出去的。”
挽月错愕,微微张开嘴,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倒打一耙得这么溜,有损的分明是她的清誉!
玄烨却仿佛压根不知似的,反倒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刚刚做了什么梦?这个嘻嘻哈哈,还扭扭捏捏的,什么‘一丁点’?你梦见和谁说话了?”
潮红染上脸蛋,整个脖子到耳根都是燥火,她很
恼,也想起了昨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她被太皇太后罚了跪,在万佛堂受了凉,所以病倒了。一切皆因眼前这人起,似乎也帮了他一个大忙。他非但不领情致谢,反而有心思在这里嘲笑她,果真是冷血无情!毫无道理!
她索性重新躺下,这回没裹起来,只是平静躺着,目视头顶的五蝠百喜长寿福纹撒花帐子,合了合双目,“臣女多谢皇上关心,臣女染了风寒,唯恐将病气过给皇上,皇上还是请回吧!”
生气了?
玄烨愈发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