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蓉红粉相间的花林中,影影绰绰走出来一个人。
挽月看清来人后,先是惊诧,忙从花树间放下手来,同对方福了个礼。“见过吴二少爷。”
还和上回在南苑见到时一样,因着天也凉了,吴世璠的面色看起来似乎比上回更加苍白。即便在这么好的艳阳下,也难见红润血色。
因着自己方才出言制止,吴世璠微扬薄唇,向挽月解释道:“此花是木芙蓉,一日三时开不同颜色,是随日照而变。然清晨花瓣纯白,最为纯净;到了快晚上,花瓣深红接近紫色,就和晨间不大一样了。
花本无毒,但若被采撷下来,不小心触碰到伤口,是会使得伤口不易愈合。尤其是晚间的这种,越是深红越要小心。当然了,若采撷之人并无任何皮肉破损,小心呵护,或是簪花于发间作为装饰,也是无妨的。”
见挽月未言语,他又自嘲一笑,“怪我多管闲事,说的又多了。我自幼身体弱,因此处处小心翼翼,挽月姑娘莫要见怪。”
挽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目光随之落在他贵紫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的玉佩和荷包之上。
她对吴世璠淡淡笑道:“您这说的哪里话?吴二少爷好言提醒,挽月谢您还来不及。上回在南苑听郡主提起过,您精通药理。没想到对花草也颇有心得。您真是博学。”
吴世璠背着左手,右手轻轻拂过一根花枝,淡然一笑道:“想必姑娘也必定在民间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病秧子赛神医。某与妹妹一样,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其实我比灵珊身子要更弱一些,从小便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久病成医,自己也渐渐对各种药理、医理类的杂书古书有了兴趣,妄图有一日,兴许老天垂帘,能让我找到秘方将这副破败的身子给医治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也是痴心妄想。”
他说话很慢,声音也轻柔缓和,好像稍微用点力,亦或说的时间长一些,随时都会喘不上来气似的。
观察他神情不像是作伪。如果是假,那只能说此人极其善于伪装。
可吴应熊一家已然是困在京城的笼中雀,他这么做,能兴起什么风浪呢?
挽月想不明白。
“在南苑的时候,多谢吴少爷赠与那两枚盛有药草的荷包。才让我和婢女能够避免了林间蚊虫的侵扰,我们这些姑娘家可最怕这些东西了。”她莞尔一笑,同吴世璠言谢,刻意并未提及自己将此物送给了马齐和阿玛鳌拜。
吴世璠也并未有疑,颔首笑了声,说:“这有何值得言谢?你一向维护灵珊,听灵珊说,你与她已成闺中密友。若是需要,随时都可与我言说。”他突然顿了顿,笑着摇了摇头,继而接着道:“我都忘了,如今深秋即将入冬,这是皇宫不是南苑,驱蚊虫的草药包姑娘是需不上了。改日我让灵珊给你转交,送你两个提神醒脑的吧。”
挽月抿唇,“如此便多谢吴二少爷了。”
忽然,她发觉在不远处的花木间,假山石头后面,似乎都有
人影在朝这里窥探似的。这里是皇宫,难不成是皇上或者太皇太后的人在监视她的行踪?
这让她心生警惕,更为不愉。
却见吴世璠也微微半回首,继而语气稀松平常地同她道:“挽月姑娘莫见怪,这些人都是留意我的,与你并无关系。”
“留意你?”挽月大为惊诧并不解道。
吴世璠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是啊,留意我。都是銮仪卫,‘老朋友’了,我和父亲、哥哥随时都可出入皇宫,不过也随处可见这些探头探脑的人。都习惯了。让挽月姑娘见笑了,没吓到你吧?”
吓是没吓到,惊到是惊到了。挽月的确没有料到,皇上对作为质子的吴应熊一家竟然一直派銮仪卫提防着。
如若这样,上回的药包要真是吴世璠作梗,恐怕早就被銮仪卫给查了出来。也不会容他好好待到今天。
想想吴灵珊的处境,也的确令人同情。若非父亲是吴应熊,好端端的长公主之女,父亲便是京中随便一个京官,也不至于身份尴尬至此,连蒙古来的公主也能随意轻践。
但她也仅仅只是惋惜一句罢了,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思心疼旁的人?
便也只是礼貌一答,“宫中人人身不由己,又何来吓到一说?”
吴世璠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是有些微惊讶,转而一笑,“挽月姑娘好心态,怪不得我见你怡然从容,与宫中其他人的匆匆都不同。”
“吴二公子何尝不是如此?每每遇上您,总是有股子药香。上回听您的琴音,很有几l分世外之人的高洁。”
吴世璠半无奈半慨叹,垂眸莞尔:“我这些年痴迷药理,一心只想多撑着活几l年,这也算是我唯一的盼头了。”
挽月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也不免心生几l分感慨,“日子总是要有盼头的。兴许坚持,就能成呢?”
吴世璠浅浅一笑,颔首算是赞同。
二人并未再过多攀谈,不过寒暄两句后,各自便礼貌离去。
回到昭仁殿,今日下午的课已经授完了。还好不是徐乾学大人讲学,来的是为教琴的先生。
她不擅长弹琴,也不是很喜欢,如若教棋,倒是勉强可以听上一二。
见她迟迟才归,教琴的先生难免有些不满。但一则叫她出去的是乾清宫的人,二则她是鳌拜家千金,他便是再清高自傲,也没有几l个胆子敢明面上教训。
挽月躬身,向琴先生致歉,也是做全了礼数。
只是其他伴读女学生看她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大抵是看见曹寅今日两次过来找她,曹寅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那便必然是替皇上而来。下午又去了那么长的时间,任谁都会想多。可谁叫人家生得模样好,又托生在那样一个权臣之家里?羡慕不来!
从挽月一进殿,塔娜便用忿忿的眼神目不转睛盯着她,仿佛她去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奈何上午皇上刚派曹寅过来敲打,晌午回去后,她又被额吉说了一通。这会儿只好按
捺住性子,催促女使快些收拾好东西,一刻也不想多留。()
挽月倒压根没有把这人放在眼里,只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她本来就没打算掩饰自己想接近皇上,大家都是差不多目的进宫的,有什么好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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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宁郡主探过来,关切地问道:“可是因为早晨的事情,皇上为难你了?都是我不好,本来身份就尴尬,自己性子又软,还平白连累你替我出头。我去同表哥说说吧!”
挽月扬起脸,对吴灵珊笑道:“没有的事,皇上寻我是问我家事。”
“啊?是鳌拜大人的事?”吴灵珊说出口后,便也没有多问。她虽不谙世事,但多少也听说过挽月的阿玛鳌拜,虽是辅政大臣中权势滔天的一位,却与皇上关系不睦。京中尽是关于他嚣张跋扈、擅权自专的传闻。
“我方才在御花园中遇见郡主您的二哥哥了。”
“二哥今日在宫中吗?”吴灵珊倒是惊喜。
挽月浅笑,点了点头。
“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不要随意摘宫中过了晌午的木芙蓉,说花瓣汁液若一不小心弄到伤口,不容易愈合。还说若我需要,回头让你转交我两包提神醒脑的药包。”
灵珊轻轻抿嘴一笑,“我二哥哥就是喜欢摆弄他那些草药。”却也忍不住慨叹,“可他这一辈子也就这些可指望了。”
挽月将琴收好,也不由莞尔,“有指望总比没指望的好。”
吴灵珊拉了拉挽月的手,“今晚你到我宫中用膳吧,我吩咐御膳房给你准备你爱吃的菜。”
挽月一怔,想起刚刚在勤懋殿皇上最后同她叮嘱的话,只得推脱道:“恐怕得辜负格格美意了,今日挽月有些疲乏,想早些歇息,便不过去了。”
吴灵珊打量了一眼她,既没有不高兴也不多问,只依旧清甜一笑,露出一对梨涡,“都随你。”
“瞧瞧,有的人呀,咱压根儿也争不过。不但与格格同进同出,还和皇上也说得上话。看来什么都是迟早的事。”说话的正是伊尔根觉罗氏巧蓉。
锦春也跟着附和,“是啊,怪不得人家上回压根就不愿意插手理会咱们的事儿。这陪格格读书只是个幌子,许是要不了几l日就能入宫为主子喽,哪里还在乎谁教?咱们是不是错了?应当去巴结巴结?”
姜莲眯了眯眼,“锦春姐姐若想去巴结,也不是不能。我就算了,横竖我是个汉军旗,我是当真来为各位姐姐做陪衬的。能做格格伴读,已经是令全家高兴的幸事了。哪敢奢求其他?”
锦春最听不惯她这副面上笑眯眯,说话不阴不阳半死不活的姿态,但也懒得搭理。她与姜莲属于兵碰秀才,话不投机。却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庆琳姐姐,您阿玛遏必隆大人也是辅政大臣,与挽月家世相当,便是将来有机会入宫,您也是极有希望的。您还是鳌拜大人义女,怎自伴读以来,从未见你与她来往呢?”
钮祜禄氏同她们不疾不徐走在甬道,“我是鳌中堂义女不假,但也只是同他的嫡长女敏鸢大
() 小姐关系亲密;府上这位二小姐(),是今年五六月份才接到家里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以前从未见过。又谈何交情?”
“啊?是这样。怪不得先前没有怎么听说过这个人。”
“我倒是听说,她连庶出都不是。”
“那又如何?鳌大人终究是她的亲阿玛,谁还敢低看不成?”
“说的是啊,若得入宫的妃嫔,母家身份尊贵尤为重要。可说是母家身份,说到底看的还是其父兄有无在朝为官,族中子弟有无出息人士。坐到她阿玛那个位置上,是从嫡福晋肚子里生出来的,还是旁的,已然不重要了。”
庆琳的脸上挂着冷冷笑意,不愿与她们这帮子人再拉拉扯扯,只淡淡说道:“我说锦春妹妹,你一下午乱弹琴的,坐你旁边我耳朵都要震聋了。你这哪儿是春江花月夜?分明是金戈铁马战西山嘛!”
一席话惹来几l个贵女一通哄笑,锦春怪羞赧的,却也无奈,“我就说我不该来,我阿玛非要把我弄进来。这丢人了不是!本来还寻思换个先生,这下倒好,彻底没辙了。庆琳姐姐,就劳累您跟我受罪了。”
“我说你呀,也是个一根筋。求瓜尔佳氏不成,何必死钻这一条路?”
锦春不解道:“可淑宁格格性格清高,未见其除了瓜尔佳氏,还与谁有交情。”
庆琳淡淡瞥了锦春一眼,道:“那就不找淑宁格格呀,咱这儿如今又不是只有一位格格了。”
锦春登时恍然大悟,“是呀!这科尔沁的公主,论身份可比淑宁郡主尊贵多了。”而且若说更有可能入宫,被封为高位妃嫔,塔娜公主的可能性可比瓜尔佳氏还要大得多。博尔济吉特氏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的娘家人,可出过不止一位皇后。
“锦春多谢庆琳姐姐指点!”
正巧晨间塔娜公主和淑宁郡主起冲突,她们都未出声,也能借此找个由头去道歉套套近乎。那位蒙古公主,看起来就是个喜欢逞能的。
夜幕降临,新月如一弯钩子,挂在枝头。白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到了此时也是繁星满天,散步在浩瀚苍穹。紫禁城显得格外空旷,星辰低垂得仿佛就在琉璃屋顶。
“皇上。”梁九功从外头匆匆走进来。
“讲。”
“苏克萨哈大人进宫了,去了太皇太后慈宁宫。”
玄烨一顿,竟是合上手中的书,重重地掷到眼前桌案上。
时至今日,这些重臣,都还是同他之间隔着一层,大事都去与太皇太后回禀。他这个皇帝,只要一日不亲政,就一日不算真正的皇帝。
可要想亲政,最大的阻碍恰恰就是他们这几l个老臣!尤其是鳌拜!
屋里悬挂的西洋时钟,报了时辰。梁九功想起顾问行嘱咐的话,知晓皇上待会儿要去习武堂。他也跟随皇上不少年月了,多少也摸清了主子的这点脾气。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他便会去习武堂,痛痛快快地与容大爷、曹大爷他们打上一通,回来后也就龙颜舒展了。
这回,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惹
() 着了他。
主子不悦,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差事也不好干,更不敢多问。
玄烨靠着椅背沉思,一提起鳌拜,他就头痛欲裂,心烦气躁;可看见时钟,想起自己酉时在习武堂,还有一个人要见。偏偏她与鳌拜关系还最为亲密。说起来,也真可谓是一件奇事。
去吧!不是他自个儿想同她说说话的吗?
还能怕她吃了他不成!
玄烨从龙椅站起,同梁九功吩咐道:“派人盯着些,看看苏克萨哈什么时辰进去的,什么时辰出来的,出来时候什么神情;太皇太后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说罢,玄烨便大步流星出了勤懋殿,往习武堂的方向走去。
树影婆娑,尽管星子照路,路上也时不时有侍卫走来走去巡视。挽月只身提灯前来,到底还是有几l分忐忑。
习武堂?这什么鬼地方!
她仗着胆子,问过了一位好心指路的公公,走了几l步之后。她索性偷偷给那位公公塞了一个银锞子,请他带路。那小公公见她衣着华贵,宫中这个年纪的小主子没有,猜猜就晓得定是如今住在储秀宫中的伴读,便也不敢收,倒是恭恭敬敬地引着她,将她一路带到了习武堂。
宫里的奴才都知道,那是皇上和几l个御前侍卫的地盘,常人不得靠近。便将挽月领到此,不敢再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