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去的。”安青瓷闻弦歌而知雅意,她知道魔界是怎样的一副人间地狱,就这样“冥鸢”还询问她离去之法,只能是因为她有无法割舍与放下的执念。
“你也看到了,那些漆黑的弱水。”安青瓷已经醉了,她仰头望着天空,郁郁的眉眼仿若一只井里的蛙,“那些弱水都是从被碾碎的魂片中流淌出来的七情六欲与怨憎之念,最终化作‘鸿毛不浮’的弱水。这里是熔炉的底部,众生的低谷,许进不许出,只能下沉,无法上升。”
“那这幻境是什么?”“冥鸢”不甘心,打量着周围青山绿水的风景。
“你以为,熔炉的核心是什么呢?”安青瓷平静地看着她,道,“‘天地熔炉’是一件魔器,你觉得柴薪燃烧的除了弱水,还有什么呢?”
身为旁观者的冥鸢意识到了什么,她攥拳,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安青瓷云淡风轻的眉眼。如果一切如她所想,那她真的不明白安青瓷为何能这么平静。
“我听他们说过,天地熔炉的阵法取自默妄屠城后的血祭法阵,那个法阵有逆转天机、夺天造化之能。”安青瓷语气淡漠得仿佛说起的是别人的事情。
“我师父杀了我,再次醒来,我便在熔炉里了。就像一盏灯,需要一截灯芯,在所有灵魂中,我被选为‘灯芯’,免去了被碾碎的命运。”
说着令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话语,安青瓷却是吐出一口郁气:“比起成为柴薪或者弱水,我算是幸运的吧?”
根本不是什么“幸运”。冥鸢抿唇,看着低垂着头颅、似是要趁着酒意睡去的少女。在她的眼中,少女那一身耀眼的灵光,堪比九天之上的骄阳。
她的灵魂很美,与魔界的芸芸众生相比,她就像无尽长夜中唯一的太阳,是他们上下求索千百万年也得不到的光明。
“我不能坐以待毙。”冥鸢听见过去的“自己”这般说道,“我是魔界的尊者,我必须出去。”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出不去!”安青瓷似是被她的话语刺到了一般,微微拔高了声音,“你之所以没被污染是因为你穿过了弱水,来到了这处以我灵魂建造而成的幻境。换而言之,我和你现在都不过是被封在一个瓷瓶里的蝼蚁,瓶子的外面就是大海。想要出去只能打碎瓷瓶,但是瓶子碎了,才是真正绝望的境地。
那群疯子,宁可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都想换来一个太阳,你难道能比太阳更重要吗?”
“没有太阳,我们还能活。”“冥鸢”喃喃道,“但没有我,最后一份传承断裂,那便是所有人的死期。”
“够了,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安青瓷气笑了,她说她,但也是在说自己,“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人的生死而发生改变,我们都是浮尘罢了。
说什么世界没有你便会走向灭亡,不觉得太过傲慢了吗?谁离了谁都不会死,熬过那痛苦挣扎的时期,生命依旧会延续。”
安青瓷话语沧然,冥鸢能感觉到她其实并没有恶意,她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伤害“冥鸢”,而是在讲述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然而,“冥鸢”并没有被安青瓷说服,她握住了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我从没觉得世界离开了我就停止运转,但是青瓷——
我现在就是那个挣扎着、试图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延续。”
世界是由无数尘埃构成的,不会因一人的离去而改变,但它一定会因为一些人的存在而更好地延续下去。
被摁住肩膀的安青瓷面无表情地看着冥鸢的眼睛,许久,她拂开“冥鸢”的手,抱着酒坛甩袖离去:“话不投机半句多。”
从那之后,“冥鸢”与安青瓷便陷入了冷战期,“冥鸢”开始到处寻找脱身的方法,而安青瓷依旧赏花观月,冷眼旁观她无谓的努力。
偶尔的偶尔,两人也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讲讲自己的故事,讲讲自己所在的那片土地。
安青瓷会说起自己的故乡,一处名为徒水城的地方,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便是安家的祖训“白水鉴心,明澈表里”。
“冥鸢”则会说起一些自己还能记住、并未忘却的往事,她提及了自己如何闯过魔神殿的一千零八十道关卡,最终得到千魂魔尊的传承。
安青瓷会提起那个将她残忍杀害的师长,“冥鸢”会提起那些为了魔界而不顾一切疯魔的长老。
“就这样一片腐烂的大地,你到底在守护什么?”安青瓷会问她。
“一定要因为美好,才去守护吗?”“冥鸢”也反问她。
渐渐的,“冥鸢”在这片幻境中的探索越来越广、越来越远,安青瓷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越来越沉郁。
“你承认吧,你只是心怀不甘而已。”安青瓷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才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大义。”
“你不也一样吗?”“冥鸢”回答道,“你的灵魂在愤怒,在不甘,在燃烧。青瓷,逃避没有任何用处,我们从来都不是甘于平凡的人。”
“……是啊,逃避没有用处,人总要迎难而上的。”
被困在幻境中的第一千天,“冥鸢”终于找到了幻境的一处薄弱口,她拉着沉默的安青瓷,来到了幻境的边界。
“你一定要出去吗?”安青瓷问她,她的神情有些怪异,平静,却又暗藏着什么东西,“也对,你都说过你要出去了。”她自言自语,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如果,那个时候能更早一些察觉到安青瓷的异样就好了。
“冥鸢”打破了幻境的薄弱点,率先冲出了幻境。离开幻境的瞬间,那漆黑冰凉的弱水再次蜂拥而来,携带着千钧之力压在“冥鸢”的身上。
“冥鸢”咬牙,疼得目眦欲裂,正如安青瓷所说,在不浮之水中,灵魂只能下沉,不能上升。
“你现在还要离开吗?”隔着一片无形的屏障,安青瓷在春暖花开的幻境中看着沉溺渊流的“冥鸢”,“你们,就真的那么想要太阳吗?”
“冥鸢”咳出一口血,将手隔空覆在安青瓷放在屏障上的手,道:“想。”
“冥鸢”说着,再次像弱水的上方冲去,她每上浮一点,重量便会逐步加剧,以至于游出不到半尺,骨骼已经发出了不堪承受的悲鸣。
——仿佛整座魔界的伤悲都挤压在一人的肩膀上。
冥鸢站在安青瓷身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却并不感到意外。在他人看来,这或许是徒劳之举,但她们溺于深渊,唯一能做的便是自己将自己拉上去。
“够了。”冥鸢听见身旁的安青瓷冷淡地说了一句,她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冥鸢听见了瓷器破碎龟裂时的声音。
那个落在深海中的瓶子碎了,整个世界都在崩毁,整个幻境都在溃退,安青瓷那美丽而灵光湛湛的灵魂脱去了保护壳,同样溺于弱水。
冥鸢几乎是立刻便察觉到了不对,她伸出手想要阻止,然而却只是摸了个空。
原本冰冷、安静、死寂的弱水,在幻境碎裂的瞬间突然“活”了过来,悲嚎、哭泣、尖叫,无数凄厉而又疯狂的声音如刀刃般刺穿了冥鸢的识海与头脑。
安青瓷的灵在弱水中拉长、幻化,最终变作了一只巨大的、散发着灿金色光辉的鲲。
鲲张开巨口将“冥鸢”吞没,随即摆动鱼鳍朝上方冲去。在奔涌而来的弱水中,她逆水而行,冥鸢看见鲲的鱼尾溢散出无数金色的光屑,黑水像逐光的飞蛾般揪扯着她的魂体。
“住手!”冥鸢终于意识到,被打碎的“瓶子”意味着什么。“冥鸢”之所以能穿过弱水,是因为她还活着,但安青瓷却已经死了。
一旦离开“瓶子”,安青瓷的灵便会被弱水粉碎、融化,与他们融为一体。
“我想了想,还是不那么甘心就这样死去。”鲲离水而出,破碎的躯体重新幻化,鳞片化作了羽毛,鱼鳍化作了翅羽。
“冥鸢”茫然懵懂地从破碎的金色魂体中脱出,落在了柔软的羽毛之上。她感受到刮面而来的风,凌厉且满含铁锈的腥气,像一首已经落下帷幕的战曲。
金色的鹏鸟一声清唳,展翅腾空而起,她像一道自低谷处升起的烈日,撞碎了天地的熔炉,一边破碎,一边攀升,那般灿烂而又夺目。
“停下!”冥鸢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追逐着那些溢散的光屑,但最终却什么都握不住。
“那个杀了我的人曾告诉我,我为天道之子,夺天地之造化,掠钟灵之毓秀,侵日月之玄机。若没有我,这片天地本不该如此破败残缺。”空灵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平静却也释然。
鹏鸟飞到了半空便已力竭,她用最后的气力将“冥鸢”抛向了高空,“冥鸢”拼命想要回头看她,却发现手中托着两团暖色的光。
“那我便将我窃取天地的所有,尽数归还于天地。”
鹏鸟发出一声清鸣,从空中陨落,她双眸紧闭,飞挑的眼尾渗出了殷红的血滴。
“这世间让我清白而来,便让我清白而走。”
“青瓷——!”“冥鸢”声嘶力竭地呐喊她的名字,然而金色的鹏鸟依旧破碎成无数的星屑,如一场金色的光雨,洒落在满是弱水的熔炉里。
“冥鸢”受到这一幕的刺激,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的尖叫,她手中的光芒自指尖飞出,不断向上攀升,一道远遁而走,一道飞向魔界的天空。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大地为之震动。地动山摇之间,那些在黑暗中摸索求生的生灵们麻木地抬头,本以为又是一场砥砺众生的灾劫,不料,却见一轮黑色的火球蓦然出现在大地的上空。
“……天亮了?”
他们先是茫然、无措,随即空白的表情渐渐破碎,变得狰狞而又扭曲。他们痴痴地望着天空之上那轮黯淡的黑日,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其熄灭陨落。
“天亮了……天亮了啊!”魔界众生大吼出声,他们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崩溃痛哭。他们奔走相告,彼此相拥,哭泣着,痛骂着,不顾一切地宣泄着本该压抑于心的苦与痛。
毒火与魔障在阳光下尽数散去,黑夜中择人而噬的恶兽纷纷避走,魔界的文明自此而始,黑日如一只高悬天际的、慈悲却也无情的眼眸。
“冥鸢”魔尊落于大地,想去寻找安青瓷的灵魂痕迹,却只见无数游萤一般的光屑,融在漆黑的弱水之中。
她颤抖着伸手想去触碰她那始终都在烧灼的灵魂,却听得一声绝望凄厉的尖叫,等回过神来时,她才发现那声音居然出自自己的口中。
“若我溺于海渊,我想要一条大鱼、一只飞鸟,如此随我一生。”
“冥鸢”本就不稳的情绪彻底崩溃,她又哭又笑,捂着剧痛欲裂的头颅。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抬头,清丽姣好的面容却已是阴阳二分。
——一者冷静,一者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