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的冥鸢写作冥鸢, 过去尚未分裂的冥鸢称作“冥鸢”。
冥鸢身为魔界十八魔尊尽数消亡后唯一一位得到传承的女尊者, 她在魔界的地位是十分特殊的。
魔尊,不仅是魔界魔神殿中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同时还肩负着持掌通往人界的“钥匙”与承担孽力回馈的职责。
传说,龙神殒命于荒北之地, 庞大的龙骨化作了以供罪人苟且偷生的泥壤, 血液融入江河化作了雾海,皮肉则滋养了无数以食腐为生的生灵。
而这些消融的血肉, 最终化作了笼罩在龙骨之上、经年不散的魔障与业力,如果不将其消解,那将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生存。
原本, 消解孽力、执掌“钥匙”与治理魔界的职责是魔神分予十八魔尊负责的。但到了这一代, 十八魔尊接连消亡,只剩下冥鸢手中这份属于“千魂魔尊”的传承。
在上古年代,千魂魔尊本是负责消解孽力、安抚亡魂的尊者,但上一代千魂魔尊的继任者性情暴虐,将手底下的亡魂炼化成了自己的傀儡,对人界发动了进攻。
最终, 如史书记载的那般,上一代千魂魔尊亡于剑尊剑下, 属于千魂魔尊的传承也被封存在了魔神殿里, 直到冥鸢取得这份传承。
冥鸢的法器可以召唤鬼魂的骨哨便是魔界的圣物, 同时它还是驱散雾海迷雾、打开通往人界唯一路途的“钥匙”。
而也正是因为冥鸢修行的术法与灵魂息息相关,她才对魔界长老们的“造日计划”感到如此的愤怒, 因为安抚亡魂、消解孽力本就是千魂魔尊的职责所在。这些魔界长老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亵渎与动摇魔神殿苦苦维系至今的“传统”。
因为上一代千魂魔尊的所作所为, 冥鸢一直都在警告自己——不要行差踏错, 不要亵渎生死的法则, 因为死亡是这世上的生灵唯一能享受到的公正与平等。
冥鸢落入了熔炉,她本以为自己也会像那些被碾碎的灵魂般化作泥泞的血肉,但真正落入其中,却仿佛落入了冰冷的水流。
她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与先前有所不同,整座求索谷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起来,看不见外界的风景,而她正漂浮在漆黑的“水”中。
冥鸢看见过去的“自己”将那名长老扼死,撕碎了他的元婴,随即满脸厌色地将其尸体甩开,而那长老的尸体也在漆黑的水流中不停地沉浮。
只见尸体的眼耳口鼻处飘出一阵灰蒙蒙的白雾,融进了黑水之中,这漆黑的寒水也不知道是什么物质,死寂、冰冷,空无一物。
浸在黑水中,生命的气息仿佛一点点地离体而去,这漆黑的水就好似死亡的本身。
传说,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也。冥鸢看着身穿斗篷的少女在黑水中不停地下坠,心想,这倒是与传说有些相似。
她苦中作乐,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知道下沉了多久,苦寒与黑暗的尽头却突然出现了光明。
“啵”的一声轻响,仿佛穿过了一个巨大的水泡,一切黑暗都如流水般逝去。
冥鸢早有准备,立刻运气轻身,稳稳地踩在了实地上。但过去的“冥鸢”却没那么幸运,毫无防备的她直接在地上滚了两滚,沾了一身草屑。
草屑?突然反应过来的斗篷少女迅速爬起身,近乎不敢置信地撩起斗篷,看着沾在斗篷上的青翠草叶,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魔界怎么会有青草呢?这里的土地就像荒漠,只有一些耐寒不挑地的荆棘灌木,分布稀疏,少得可怜。
冥鸢看着过去的“自己”喜怒都现于面上的神色,心中有些感慨,原来自己和鸢融合在一起时是这般模样。
过去的“冥鸢”既有冥的狠辣果决,又有独属于鸢的天真纯粹,尚未在魔神窟中九死一生走出的少女,眉眼虽有阴霾,却还藏着几分活人的生气。
就在冥鸢看着过去的自己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低斥:“谁?”
冥鸢和斗篷少女同时抬头望去,只见此地青山绿水,自成一片天地。而在她们不远处,一身青衣的少女负手而立,眉眼冷淡,神情郁郁。
这,便是她们最初的相遇。
冥鸢如同一个旁观者般看着青衣少女与过去的“冥鸢”交谈,青衣少女自称“安青瓷”,判断出“冥鸢”没有恶意后,她才邀请她前往自己的居所。
不对,这很古怪。冥鸢摇了摇头,为什么熔炉的中心会有这样一片幻境?为什么黑水包裹的幻境中会有这样一名与魔界格格不入的少女?
“你叫我青瓷吧。”青衣少女的手中提着一盏灯,很古怪,明明这个幻境亮如白昼,但她却提着一盏灯,“只有这个母妃给我的名字,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冥鸢听她这么说,突然咀嚼到了一丝源于灵魂深处的怒火。
冥鸢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女,她宽袍广袖,腰佩锦带,那一身雅正的风骨,将青色衬得美极了。
她或许不是最美的女子,但她一定是将青色穿得最美的女子。
虽然在冥所拥有的记忆中没有这个少女的印象,但是在看见安青瓷的第一眼,她便决定喜欢她。只因她在她身上看见了衣食无忧的年代才能养成的风流与文化。
“你不是魔界中人。”过去的“冥鸢”一口道破了少女的身份,仰仗实力,她虽然警惕,但也有限,“魔界根本滋养不出你这样的人。”
“我原是人界景国的子民。”青衣少女没有否认,反而直白地交代了自己的来历,“至于我的道号与师门,不提也罢。我现在,只是青瓷。”
少女面色虽冷,却没有将“冥鸢”独自撇在荒郊野岭之中,她带着“冥鸢”回了自己的屋舍,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有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风雅与精致。
“这里是哪里?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冥鸢”的情绪稳定下来后,立刻就问起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自己进来的,你不知道这是哪?”安青瓷眉眼冷冷,她坐在桌旁,一手托腮,看着她,“得亏你是活人,才能顺利穿过弱水来到这,这里是‘熔炉’的内部。”
“熔炉?”“冥鸢”有些困惑地反问。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安青瓷语气沧桑,“他们为这物件取名为‘天地熔炉’,以残碎魂片与血肉为柴薪,炼弱水为浆,滋养万物。”
“太阳?”“冥鸢”听得此话,便喃喃,“这里就是他们造出的大日内部?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安青瓷挑了挑眉,她眉眼精致冷艳,这番情态做来总有几分含而不露的讽刺之意,“因为我死了。”
“咚”,茶杯落在桌面之上,青衣女子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拂袖而去。
“冥鸢”以为自己提及了她的伤心事,一时有些无措。那时的她虽然贵为魔尊,却多是仰仗传承之故,心里还存着善意的柔软,便也不敢去追。
谁知,到了傍晚,安青瓷竟提着一只尾羽极长的山鸡回来了(创作需要,不吃野味,从我做起)。看见“冥鸢”还坐在位子上,她有些意外。
而此时,“冥鸢”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茶桌旁,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的茶水。她喝得极为珍惜,那时还未走出魔界的少女,不曾尝过这般清丽醇香的滋味。
“过来帮我打下手。”安青瓷毫不客气,使唤魔尊就像使唤家中的侍女,“对了,你喝酒吗?”
“酒?”“冥鸢”乖巧地随她走进了厨房,听见这陌生的物事便露出困惑的神情,“酒是什么?”
“是能让人忘记忧愁的东西。”安青瓷捋起广袖,用绳收住袖口,随即往厨房的小板凳上一坐,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山鸡的脖子,划了一个口子放血。
“冥鸢”被使唤去升火,看着火焰在炉灶间升起,她愣怔许久,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
都说,文明自火而始。生于黑暗中的魔界众生对于光明的执念只多不少,哪怕是“冥鸢”,她也是渴望着太阳的。
最终,因为“冥鸢”心心念念的都是火,结果火越烧越旺,险些没把炉灶中的山鸡烧糊。
“你烧火都烧呆了不成?”安青瓷很是不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可从未吃过这么粗劣的东西。”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是拆开荷叶中包裹的山鸡,盐焗的鸡肉虽然烤得有些过火,却别有种干香的滋味,皮脆肉嫩,鲜香无比。
她们一起共用了一顿晚饭,虽然早已辟谷,但“冥鸢”还是吃得头也不抬,从出生起她便不曾尝过这样的滋味,就连那辣口烧腹的酒,她也吞了半坛子下去。
“牛嚼牡丹。”安青瓷吃相文雅,姿态也美,看着“冥鸢”饿死鬼的作态,很是不高兴地拿花丢她。
哪怕拿花砸人,她的动作也透着一股潇洒的韵味,见“冥鸢”满嘴油光地接住花朵抬头看她,眼神懵懵懂懂的,安青瓷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冥鸢已经完全不记得这段往事了,但是看着躺在草坪上一起看星星的女子,她的心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安青瓷是个很有“君子风骨”的人,这种“风骨”不仅体现在她进退有度、雅正温文的仪容举止,也体现在她那“肉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的龟毛上。
哪怕身处此地,她也有登高望月、焚香抚琴的风雅意趣,“冥鸢”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吃醉蟹,喝菊花酒,赏四时花,望十二月。
时日久了,两人也熟了,“冥鸢”问她是怎么死的,安青瓷便也说了:“我师父杀了我。”
她说起此事,神情很是无所谓,但是冥鸢能感受到她灵魂中燃烧的怒火,安静却炽热,无时无刻都在燃烧着。
提起“师父”,安青瓷的心情便会低落。她抽出一根竹笛,却是吹了一曲塞外的战歌,她的愤怒在乐曲中燃烧,尖锐凄厉,无比的炽热。
“朝闻道夕死可矣。本以为见到他拔剑出鞘,我便能安心受死。”安青瓷讽笑,“但我不能,他根本不配当我的师父。那是直指天道的剑意,可他的剑……算什么?算什么呢?他道心有瑕,剑存疲意,实乃画虎不成反类犬。用着天道的剑,却存着凡人的心。”
“再给我二十年,我必能胜过他。”安青瓷仰头灌了一口酒,两颊薄生红晕,面有不甘之色,“不,再给我十年……十年就够了。”
没有十年了。冥鸢心生悲凉。因为安青瓷已经“死”了。
冥鸢在安青瓷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终于可以确定,安青瓷便是他们一直都在寻找的气运之子。在那被扭曲的命轨中,这稚嫩的一线生机没能等来“十年”。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要怎么出去?”“冥鸢”追问她。
“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安青瓷一腿平放、一腿竖起,这种男子奔放落拓的坐姿,由她做来却别有一番风雅的气韵,“这里不好吗?安静,还不闹心。”
“冥鸢”不吭声了,这里当然很好,有吃有喝,山清水秀,对于出身魔界的“冥鸢”来说,实是极乐净土般美好的存在。
但是安青瓷可以无忧无虑地待在这里,她却不行。她是如今魔界唯一的尊者,担负着一界的孽力,而且造日之事尚未解决,为避免更多的死伤,她必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