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公主的衣饰大多华丽, 但也能挑出几件寻常的衣饰,只要将脏了的衣裙送去尚衣局让人快马加鞭地浆洗,到晚宴时应该还赶得上。
“你就暂时在本宫这里休憩吧。”华阳公主赶跑了贴身侍女, 有些笨拙地拿着木梳扒拉望凝青的头发, 难得亲自动手侍候人, “你这头发要怎么盘啊?”
望凝青根本没指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华阳公主能帮自己盘好头发, 便随手取了一只簪子随手把长发挽起, 青白玉簪, 墨发如云, 简素却自有一番清雅。
望凝青打理好自己后便坐在长廊旁的小亭子中品茶, 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大公主庭院中的景色十分华美, 满园都是炽烈如火、形似飞凰的凤凰花。
大公主靠在一旁的软榻上,有些出神地望着亭子外的凤凰木, 她安静下来时也是一个颜如舜华、霞明玉映的绝代佳人。
华阳公主容光慑人, 故而以“朱曦”为名, 她是齐国的掌上明珠,是骄阳似火的三月天里翱翔九天的凤凰。
眼下, 望凝青与华阳公主一倚一坐,一人仙姿佚貌,有疏帘淡月之美;一人骄阳似火,如寒山道上的杳杳飞凰。
“方才——”大概是不耐烦这般清冷的静坐, 华阳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方才你出招的速度很快,平日里是有练武吗?”
望凝青偏头望她,却见华阳公主目视前方, 眼中只有丹霞火树, 仿佛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问话。
然而, 望凝青不知为何想到了家中的母亲,华阳公主大抵与她一样,从小就生活在奇奇怪怪的“规矩”里,无法超脱这沉疴日重的俗世吧。
“母亲不喜看我使剑。”望凝青并不对自己的过往感到难过,但是这不妨碍她以相同的经历来引起大公主的共鸣,从而牟取大公主的好感,“所以以练舞为由,取用了剑簪作为武器。舞与武之间有共通之处,只要有心,谁都无法阻止我。”
这句话宛如一道流矢般正中华阳公主的心坎,事实证明只要望凝青愿意,她可以让任何人对她心生好感。
华阳公主也不例外,基于“同病相怜”的共情,她几乎是瞬间就对眼前人产生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意。
或许是因为自身迷茫便忍不住从他人身上寻找答案,华阳公主叹了口气:“说来容易,但习武总归只是私事,大不了被说几句,倘若所求甚大,恐将寸步难行。”
望凝青沉默,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凤凰木的飞花,没有轻率地接话。
大抵是因为庭院太过安静,也或许是因为望凝青看上去便渊清玉絜,并非爱嚼口舌之辈,因此华阳公主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在心头上压抑了很久的苦闷之语。
“有时候本宫会想,若本宫身为男儿身,是否一切都会不同呢?”她伸手承接了一片落花,自嘲道,“本宫贵为天子之女,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从小到大,周围人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话,要穿裙子,要守规矩,要轻声细语,要温柔贞静,不要舞刀弄枪,不要贪恋多情……”
华阳公主说着这些,面上却并无多少不愉,大概她早已习惯了身边的闲言碎语,却依旧决定做她自己:“哪怕贵为公主,女子的地位却依旧低微于儿郎。即便本宫是父皇与母后的第一个孩子,即便本宫乃皇朝嫡长,但仅仅因为本宫是女儿身,本宫就与其他‘嫡长’的命运截然不同。”
华阳公主说得有些含糊,但望凝青莫名领悟了她藏在话语后的深意。
自古皇位更迭,除了选贤任能以外便是“立嫡立长”,华阳公主身为嫡长女,又被允许识文断字、修习皇子所学,估计也对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感到困惑吧。
“你说。”华阳公主回头,平静地笑了笑,“是我等憾而投胎为女子,还是我等这样天生反骨的女子错生了年代呢?”
望凝青注视着华阳公主,在今日之前,外人提起华阳公主,无外乎便是“不安于室”、“离经叛道”等贬义之词。
女儿家非要行男儿之事,在世人看来本就是滑稽可笑的。
“先天差异导致人有三六九等分。”望凝青之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除非劳作能被替代,产出开始过盛,先天体质的差异变小、抹平,某种‘平等’才会到来。”
华阳公主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会从一介深闺女子口中听见这样的见解。
她想说些什么,却见望凝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反问道:“殿下,您究竟是不甘于‘生为女儿身的自己’,还是不甘于这个‘女子无法与男子平起平坐的世道’呢?”
华阳公主沉默了一瞬,她微微蹙眉,却又很快舒展了眉宇。她轻笑着撩起鬓边的散发:“被你发现了啊。”
“本宫不憎恶华服长裙,不厌恶诗书礼仪,本宫也想说话轻声细语,也愿待人平易,本宫也渴望有朝一日能心安理得地手持书卷,而非冷铁兵器。”
她一身煌煌如日的赤色骤然冷寂,像收敛鸟羽的凤凰一般,华美却也安静。
“本宫从不厌恶身为女儿身的自己,也不愿背弃自己的天性。但除了模仿儿郎的作为,行他人眼中女子不应为之事,本宫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挣破这昏暝云天。”
华阳公主笑着,捧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比起故作豪爽宛如喝酒般潇洒的姿态,她此时的举止优雅得如诗如画。
“这些年来,他人见我,要么暗藏鄙薄,要么为讨好而刻意附和,能将我看透的,唯你一人。”华阳公主不再使用本宫的自称,而是改用了“我”作为自称。
“母后曾对我说过,想太多,就会横生忧烦无尽,最终自寻苦楚。但读书明理就如同榆木开窍,一旦开始烦思,就无法再回到天真烂漫的过往了。”
“柳氏。”华阳公主抬手执起望凝青鬓边的一缕发,似笑非笑地道,“我尚且如此,你呢?”
“我?”望凝青容色淡淡,任由她捻着,神情无喜无悲,无欲无求,“我又如何?”
华阳公主一手托腮,一手捻弄着那一缕柔顺黑亮的秀发,轻轻擦过望凝青的脸颊。
“我仅仅只是思索这个不公的世道便横生出无尽的烦恼。”
“那,我眼前这个能将一切虚妄堪破、不被执迷所误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