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里一笑,大大方方问:“怎么了?”
徒为撇开视线,顺便放开了手:“没什么。”
凤里确实看得出是凤家的人。
七年前,徒为初见凤千藤的那天,她哥蹲在地上吊儿郎当地抱怨钓竿不上鱼,他却跪坐在一旁,脊背挺直,身姿如玉,优雅得徒为忍不住盯着看。
那时她就想,凤家的家风确实比她家严谨。
凤里也给人这种感觉。
跟她差不多的年纪,周到懂礼,笑容管理一流,讲话也好听,才来一天就和紫霄宗修士打成一片。沈心泉虽然不喜欢别人日日往他们的据点跑,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差脾气队长也拿这少年没辙。
不难想象,他幼时是个乖小孩。
凤千藤以前日日和这种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徒为不禁想,自己孩童时期的形象好像也有点被比下去的意思。
“老板。”路过茶馆门前,杜异从里溜出来,差点一头撞上走在前面的凤里。
“哦!抱歉抱歉。”
凤里笑说没事。
“怎么了?”徒为问。
“沈队长正发火呢,我出来躲躲。”他指指里头:“好像是要塞更前线的一个小据点?从昨天开始就没按时用玉简联络。她正处理得心烦吧。”
徒为哦了声:“我看你最近天天待在茶馆里。”
“当然,老板现在是我的主人,你有吩咐,我随时待命。”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别说这么冷淡的话嘛。你不都命令过我好几次了。”他狗狗眼弯起来。
可惜杜异现在在徒为心里的形象基本和变态挂了等号,笑得再好看也没用。她摆摆手示意他别挡路就要走,凤里赶紧冲人低头告辞。
杜异是妖兽与魔修的混血,只有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待遇,被个身份不简单的修士行此大礼,也愣了下。
“你真是段家的修士?”他吹了个口哨:“真不像那么回事。”
凤里道:“我爹常教我,越是身负强大之力,越要有一颗宽容之心。”问凤千藤:“对吧,阿姐?”
凤千藤:“是。”
他面不改色的,徒为拿余光瞥了眼身旁。凤里口中的爹,不就是凤家家主,现在对凤千藤喊打喊杀的人?
“是个屁是。”她忍不住低道。
西边是不缺水源的地形,就算在要塞内也有好几条小型溪流。放花灯有不少选择。
到了晚间,徒为管沈心泉问了一处最偏僻风景最好的地方,拎着两盏花灯就过去了。
除了这花灯旧了点,今天压根不是什么节日外,倒也没什么问题。如果没好巧不巧,半途杀出个电灯泡的话。
凤里从白天到现在都没打算放开凤千藤的衣角,他们到那儿他跟到那儿。
徒为道:“你一直跟着我们干嘛?”
凤里道:“我好不容易见到阿姐,当然想和阿姐在一起呀。”
“不准说在一起这种词。”
到了地方,四周无人,唯独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在眼前流淌开来,映着天上残月,倒是这紧张边界地为数不多的一点悠然风景。
“我听王平说……”她把从王平那里听到的凡人习俗说了:“来都来了,要做就做全套呗。”把细长纸条和炭笔递给他:“不过据说被人看了就不灵了。”
“你还信这个?”凤千藤蹲下身,手肘撑着下巴稀奇地问。
“你不信吗?”
“不信。”
猜到了。凤千藤一看就是典型的“比起许愿我要自己去做”类型的人。不过他还是接了纸笔,又笑问:“你打算许什么愿?”
徒为:“告诉你不就不灵了吗。”
她明明看上去不像是会信这些东西的人。毕竟修仙者应该比谁都清楚,许愿不过是凡人的妄想。
两个人在这边写东西,凤里不知何时跑到了对岸去,那里没有灯光照着,黑漆漆一片,忽然就听他惊叫一声,传来扑通的水声。徒为觉得无语,要是这人出了什么事,今天的花灯还放不放了,把自己的笺纸往面前的花灯上一搁,跟凤千藤说“我去看看”,抬脚就走了。
周遭一时寂静,只有两盏花灯在面前亮着。
凤千藤拉下脸上的毯子,低头,他的笺纸上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写。
刚才只是在陪徒为做做样子。她那么想体验这事,他也答应了,要是不写,有点泼她冷水。
但凤千藤不信这些,把目标寄托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是件蠢事。那种把选择权交到别人手里捏着的感觉,他此生不想再体验第二回。
五指一抓,笺纸被他无情捏碎成一团,随意塞进花灯里,只等徒为回来。
刚才她写的那张还挂在另一盏花灯顶上,正面朝下盖着的,从凤千藤这个角度,基本只能看见上面写了字。
他其实很少真正在意别人的事。
很少。
只要不妨碍自己,凤千藤大多时候的态度是纵容。所以有人觉得他温柔,其实不过是另一种漠然罢了。
但,此时此刻,有那么点在意。大概是徒为刚才写字的样子太过专注,比她平时练剑时都要上心很多。
手指尖顿了顿,缓慢地一伸,笺纸到了他手里,他垂下眼皮翻过来,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昳丽的唇因为诧异一滞,他眼底情绪不明,自言自语道:“可惜已经不灵了。”
徒为找到对岸的灌木丛,看见凤里趴在溪边无助地望着水面,一动不动跟尊石狮子似的,根本没出事,她不耐烦:“要玩水滚去那边,别打扰我。”
凤千藤人不在这儿,她也不装了。
凤里不答,定定看着小溪。
“听不懂人话?”
“不……”
“不?”
“不见了……”他猛地抬起头,竟然眼眶湿润,有泪花在他水汪汪的眼睛里打转:“我的匕首掉进水里了。”
“那你去捡啊。”
“我也想,可我不能。”凤里畏畏缩缩的:“我其实……怕水。我小时候掉进池塘差点淹死,从那以后就不行……”
他一个修士,是个怕水的旱鸭子,说出去都丢人,拽住徒为的衣袍:“呜呜,你别告诉别人。这可是我一生的把柄。”
徒为无动于衷要走,被大力扯回去:“你就帮帮我嘛,帮我捡回来!我保证之后马上回去,不打扰你和阿姐。”
“行。”
这条溪不深,站进去也就没过膝盖,她挽起袖子捞了会儿,在水底的泥沙中摸到一把金属质感的小巧匕首。
凤里在后边絮絮叨叨:“这是我阿爹送我的生辰礼,唯一一个,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你一定要找到。”
“重要你还能弄丢?”
“没办法,因为我只能想到把这个丢下去。”
旁边的声音就在此时变了调,手臂被人一把抓住,冰冷刺骨,比溪水还要冷一点。
力气很大,徒为一时不能动弹,这绝不是练气一重的修士的力量。
侧眸,凤里眸光闪闪地看她:“你和凤千藤到底是什么关系?”
徒为不怎么惊讶他的豹变:“他是我的。这么说理解了?”
“不行。”他压着她的手:“凤千藤是凤家的。”
“凤家悬赏令都发了,还算什么凤家人?你脑子不清醒?”
“那也不是你这种人可以触及的!”凤里眼神忽然放出凶光:“现在在凤家的那个比不上凤千藤百分之一,不过又是一个平庸的冒牌货而已。能赢过凤千藤的从来只有我。凤家真正的后裔的,我!”
他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但不妨碍徒为捕捉到这话里的恶意。
她抬起手。
凤里因为自己的钳制被她轻易突破而错愕,脸上就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被打翻进溪中,寒冷的水瞬间充斥口鼻,徒为又把他拽出来,这一拳便不再是出于本能,是蕴着灵力的,直接把他打得痛叫一声,鼻梁断了直冒血。
徒为毫无怜悯,又是一拳要接着下去,对岸忽然传来人声:“徒为,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