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出了大明宫, 崔太后坐上凤舆,许公公跟在一旁,薛寄云无车可坐, 只好磨磨唧唧地跟在许公公身后。
他脸上还顶着萧令璋画的小乌龟, 看上去分外滑稽,但兴庆宫的宫人训练有素, 仿佛完全没看到似的, 面无表情从薛寄云身旁掠过。
薛寄云只好低着头,边走边偷偷用手帕擦脸上的墨,生怕被别人看了笑话去。
内廷的建筑比之宫外更显富丽堂皇,御花园亦是水石清华, 奇花异草, 风景如画。然而自从薛寄云去了趟兴庆宫, 再看旁的宫殿,虽然轩峻壮丽各有千秋, 但看上去都不如兴庆宫。
薛寄云暗自在心中比对着,对崔太后的奢靡无度又一次加深了印象。
越过御花园, 崔太后突然叫凤舆停下,而后隔着龙凤纹金丝软帐娇声道:“小薛可在?”
“臣在。”许公公往旁侧退了一步, 正好将薛寄云的身子露出来, 让崔太后看见。
此时已是金乌西坠, 柳昏花暝, 残阳将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芒, 也将薛寄云笼罩其中。
那脸上被墨汁沾染得一塌糊涂,偏偏那双眸子皎洁澄澈, 浓密纤长的鸦羽上似乎有光在追逐, 崔太后心中一动, 道:“走了这么久,你可累了?”
薛寄云额上已沁出细汗,腿也走得酸了,层层叠叠的衬裙忙不迭在腿丨间打架,但他可不敢真的说自己累了,低下头恭谨道:“太后娘娘,臣一点儿都不累。”
“不,你累了。”崔太后面色冷艳,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葱段似的手指微微翘起,泠声道,“上来,孤允你同坐一舆。”
若是旁人,薛寄云不免会觉得受宠若惊,但说这话的是崔太后,他心头掠过一丝惊疑不定,半晌嗫嚅道:“臣、臣不敢……”
“不想上来?那就跪在此地,跪一个晚上罢。”崔太后并无多少耐心,她自有大把治人的法子吓唬对方。
此话一出,薛寄云面上很快浮现出害怕与后悔来,他怯怯道:“臣知错了,臣想上来,上来侍奉太后娘娘。”
崔家人里薛寄云只接触过崔雪游,崔雪游虽然也曾傲慢不羁,但却并不像崔太后这般高深莫测,反倒更好相处些。
然而崔太后实在不可捉摸,薛寄云唯有万分谨慎侍奉她才是,毕竟这里还是宫中,崔太后是天底下除了萧令璋外最尊贵的人,若是不小心怠慢了,恐怕足够他吃一壶的。
薛寄云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小黄门们将舆车压下来,他强装镇定,手脚并用爬上了车。
崔太后的凤舆乃是半副天子规格,除了装饰陈设有所不同外,其实大小与天子舆车一般无二,便是多坐进去一个人也是十分宽敞。
薛寄云畏畏缩缩坐在侧边,双手握拳,拘谨地放在膝头,脸上的颜色乱七八糟,唯独耳尖暴露出一丝羞怯的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你很怕孤?”待舆车重新启程后,崔太后突然道。
薛寄云不禁又缩了缩身体,嘴上却尽量冷静道:“臣不敢。”
崔太后凤目流转,似笑非笑:“你左一个不敢,右一个知错,孤看你是不知错在何处,更没有不敢。”
薛寄云闻言一怂,连忙跪下来请罪,然而崔太后并未给他机会,反而伸手制止了他,并顺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薛寄云一张芙蓉面已是玉惨花愁,如今因着面露不雅,更是不敢轻易窥探凤颜,他耷拉着眉眼,嘴角弯似下弦月,脸上的小乌龟并未被擦干净,反而因墨水洇到了其他地方,看着很是呆头呆脑。
“怕什么,孤能吃了你不成?”崔太后哂笑道,“同孤说说,你多大了?”
薛寄云挣脱不能,唯有小心翼翼地回答:“过了年臣已有十九了。”
“这么大了,”崔太后倒有一丝惊讶,“却是没看出来,孤看着你同璋儿一般大似的。”
时常有人这么说,薛寄云鼓足了勇气,小声辩解道:“臣只是长得慢些,但每年都有长一点,想必假以时日,臣必然也会长成父兄那般英挺身姿。”
崔太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微微一哂道:“如今这样便好,若是长成你父兄那般,如何穿得下这锦衣罗裙。”
薛寄云面色赧然,他倒是忘了自己还穿着女儿装,就在这大放厥词,想必在崔太后看来,他说的话显得分外可笑吧。
“你名叫寄云,寄的是哪里的云,薛大相公为何给你起了这个名?”崔太后见他不甚自在,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薛寄云想了想道:“应当是为了纪念臣的生母。”
“你的生母?”
“臣的生母叫芸娘,乃是官伎,后来因得了薛相公的青睐,被薛相公赎了身,可惜没过多久便病逝了。”薛寄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
“芸娘?”崔太后艳若桃李的脸上闪过一阵惘然和震颤,她眸光流转了无数轮回,而后幽幽地看着薛寄云,仿佛要在薛寄云脸上看出什么东西似的,呓语一般地道,“看来你长得并不似你母亲。”
这话倒是错了,薛寄云摇了摇头道:“娘娘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先前见过芸娘的人都说臣更像母亲些。”
其实在薛寄云看来,他虽有几分像芸娘,但确实跟芸娘不同。
在他的记忆里,芸娘永远是楼里那个眸如春水袅袅娉娉的花魁娘子,便是生了他之后,亦是风韵不减,反倒更显柔情媚丨态,连薛丞相再次见到芸娘,都重又倾倒在她裙下。
楼里的姨母们都说,芸娘才该是花魁该有的模样。
崔太后像是坐累了,半倚在座上,慵懒地道:“孤记得官伎大多都会唱些靡靡之音,你母亲会的,你可会些?”
“臣、臣不会唱。”薛寄云被问得措手不及,磕磕巴巴地回,生怕被崔太后看出他在推脱来。
崔太后听他这样说,有些兴趣缺缺:“你怎么如此蠢笨,连唱曲儿都不会,以后便去乐坊跟宫中乐伎学学。”
“臣愚钝。”薛寄云有些委屈。
崔太后凤目半阖,凉凉道:“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