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慈看着他,似乎有些无奈,但细看去时,眼底有有些纵容:“今日买了那许多还在后厨放着,还有肚子吃酒酿圆子么?”
“小师叔,你不懂。”江宴秋煞有介事道:“人类的甜品是装在另一个胃里的。”
郁慈:“……”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歪理邪说。
宽阔的街道上,沿街的酒肆灯笼已经亮起,卖夜宵的小摊贩也开张做生意了,开始卖力地吆喝。
成功说服郁师叔,江宴秋正喜滋滋地盘算到了店里是叫只盐水鸭还是桂花鸭。忽然一抬眼,一道无比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他渐渐停下脚步,惊讶得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郁慈也停下,微微皱眉:“怎么了?”
江宴秋震惊地望着不远处一道人影:“那、那不是——”
“楚辞楚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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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经年。
江宴秋着实没料到,竟会在此时此地跟楚辞重逢。
楚师兄比他记忆里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随意地穿着一身粗衣布衫,头上戴着一顶笠帽,背上背着那把熟悉的重剑,神情一如记忆中的温和。
他正帮着一名沿街摆摊的农妇捡货品,竹篮被人打翻,黄澄澄、红彤彤的水果散了一地。
农妇心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唤。
有那些个没素质的行人见状,眼疾手快、若无其事地想偷偷捡两个塞兜里。
农妇眼尖地发现:“你怎么能偷人东西呐!”
结果被这泼皮故意一撞,半边身子都撞歪了,才捡完一般的果子又洒了一地。
看着行动缓慢、狼狈地试图护住果篮,却眼睁睁看着辛苦采摘的果子滴溜溜滚圆的农妇,他不禁得意地哈哈大笑。
结果被一位布衣青年一把抓住手腕。
那行人一愣,色厉内荏道:“你、你干什么?”
“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那青年淡声道。
——真是蹊跷,这青年人看着不壮实,胳膊却相当孔武有力,不知按住了偷果人的哪根麻筋,竟然一只手就让人动弹不得。
他瞬间心虚了,大声嚷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那老媪的果子了!有证据吗?就不能是我先头自己买的吗!”
周围路人瞬间露出鄙视的眼神,哪知道那人惯是个泼皮无赖,死猪不怕开水烫,晃荡着腿,颇有几分“你奈我何”的无赖相。“我警告你啊外地人,少管闲事,小心我去官府告你侮辱诽谤!”
然后下一秒。
他整个人腾空而起,飞出一米高,重重地落在地上。
两只腚差点摔成四瓣,这人瞬间从尾椎疼到天灵盖,愣了几秒后,“哎呦哎呦”地叫开了。
江宴秋淡定收回踹人的屁股的那只脚。
鞋印与那无赖屁股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笑嘻嘻道:“不好意思哈,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语气里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意思。
“你谁啊你,敢这么对老子!”那泼皮揉着屁股半天没爬起来,刚想发作——一看到江宴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瞬间噤声了。
下一秒,他惊恐地两股止不住战战,裤|裆里都渐渐湿了一块。
这、这是之前他路过看热闹时,瞥见过两眼的仙师呐!
当时这人对上九皇子身边的高人、那位有名的夏仙师,不仅狠狠教训了对方一通,还把人吓得就此屁滚尿流、直接逃出阙城。
泼皮亲眼目睹全程,对江宴秋产生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如果他是条狗,此刻已经夹紧尾巴、呜咽出声了。
惊呆众人下巴的一幕发生——他狠狠甩了自己几个巴掌,甩得整张脸通红,瞬间高高肿起,忙不迭地把藏在胸前的水果归还给农妇放好,才赔着笑道:“仙、仙师,都怪小人鬼迷心窍,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冲撞了仙师。还、还望仙师大人有人量,饶了我这回。”
江宴秋转头问那农妇:“婶子,果子数量对得上吗?有没磕碰着?”
——早在泼皮求饶之前,刚刚毛手毛脚偷摸了果子的人就早已把东西放回去了,还不忘用衣服擦擦干净,擦得锃光瓦亮的。
农妇也呆住了:“俺、俺也没数,应该差不多吧。”
江宴秋点点头,朝地上瑟瑟发抖的泼皮友好一笑:“哦,那没事了。”
……就、就这么算了?
泼皮心中狂喜,又“咚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口里念叨着“多谢仙师宽宏大量”,忙不迭地逃走了。
围观群众也避开眼神,若无其事地走的走散的散,心中不约而同地升出一股微妙的畅快感。
——怎么回事,看人替天行道、恶有恶报的感觉,还挺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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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他们更震惊的,恐怕要属刚刚围观了全程的布衣青年。
见他表情怔愣,江宴秋不禁伸手在他面前晃悠了两下:“师兄?楚师兄?”
楚辞回神。
他看着江宴秋,眼神透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与欣慰:“……江师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宴秋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我还想问你的师兄——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当年楚辞虽然没有踏上原著中的老路,为了保护男主宋悠宁失去修为,却也在失恋后有所释然,自愿下山历练。
一晃竟都这么久了。
比起当年分别时的惆怅释怀,楚辞这些年在凡间游历,似乎多了几分洒脱不羁的气质,已经看不出当年之事对他的影响了,仿佛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红尘剑客,颇有几分侠士风范。
但又有什么似乎没变。
就像他刚刚毫不犹豫地对路边的老媪出手相助,依稀让江宴秋记起了初到昆仑时,面对宣平的刁难,楚师兄也是这样,温和又坚定地把自己挡在身后。
楚辞也笑了:“你长高了,师弟,其他的,倒是没怎么变。”
江宴秋:“楚师兄你不也是,还是这么好说话。”他顺手帮老媪把散落的其他果子捡回篮子里,“对这种无赖惯犯,讲理是讲不通的,得用魔法打败魔法。”
不知为何,楚辞看着心情很好,刚想说什么,却感受到一股不容忽视的视线。
江宴秋身侧,一位白衣剑修神色淡淡,不带什么表情地瞥了自己一眼,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帮江师弟一起捡东西。
他迟疑道:“……这位是?”
“啊,”江宴秋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跟人介绍,“这位是郁师叔,郁慈,跟我一起下山出任务的。”
“……郁师叔?”楚辞惊讶了几秒,看看郁慈,又看看江师弟,艰难道:“竟然是师叔,失礼了。”
不过,他们昆仑有过姓郁的师叔吗?
楚辞有些疑惑,毕竟他虽然这几年都在山下,但拜入昆仑的时间也不短,竟是从未听过这人的名字。
“小师叔只是辈分大,其实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啦。”江宴秋解释道:“他原先一直在灵穴闭关修炼,仙山见过他的人也不多。”
“原来是这样,”楚辞点头,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面上露出迟疑之色。
这么久没见,原先他是打算找个酒楼,请江师弟好好聚一聚的,但现在有位辈分这么大的师叔在这里……他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江宴秋倒没想那么多,竟然这么有缘分,下山出个任务都能偶遇楚师兄,当然要好好聚一聚了!
他理所当然地拉过郁慈:“让小师叔请我们吃饭,他有钱!”
楚辞:“……”
看着江师弟高高兴兴、毫无所觉的样子,他只能委婉地咳了两声:“第一面就让师叔破费,是不是不太好。”
江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大了。楚辞倒替他捏了把汗,生怕他一个不注意,没大没小惹郁慈生气。
原先还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浅浅试探了一下对方的修为。
……深不可测。
反正绝对在自己之上。
要知道,这些修为高深、又年纪轻轻的天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或是不为人知的怪癖的。
要是江师弟因此惹得他不快就不好了。
不料,郁慈只是看了江宴秋一眼,收回视线后,“嗯”了一声:“地方你们选吧。”
就在不久前隐隐约约感觉被对方十分不善地瞥了一眼的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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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西坠,张灯结彩,阙城的夜晚却才刚刚开始。
不愧是被誉为“不夜天”的繁华都城,不仅没有宵禁,外出寻欢作乐的市民喝到后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各家酒楼正是生意最繁忙的时候,店小二在门口卖力地吆喝,宾客络绎不绝,吃酒划拳声、女子娇俏的笑声,不远处云京运河上,精致的游船画舫仿若水上亭阁,文人墨客挥毫洒墨,歌女幽幽怨怨地唱着阙曲。
还是古代人会玩啊。
他摩拳擦掌,丝毫不顾忌小师叔的钱袋——要去就去最贵、最好的!
楚辞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郁师叔翻脸。
还好还好,郁慈神色如常,甚至直接解开储物袋放入江宴秋的掌心。
江宴秋豪气地问岸边上的店小二:“你们这边包船怎么算?我们几个朋友有闲话要聊,就不跟旁人拼船了。”
这几人气质非凡,出手阔绰,一看就非富即贵(虽然楚辞还穿着他那一身布衫),小二心里瞬间有数,热络道:“这位爷,您稍等,我这就去问问船上的伙计。”
不料,他兴高采烈地去,人却垂头苦脸地回来,不断道歉道:“几位贵客,真是对不住,赶上万岁爷明儿贺岁生辰,今日客人多,船都满了,只能同旁人拼船,要不咱们店家送几位爷一瓶好酒,权当赔罪如何?”
江宴秋本来包船也就是一时兴起,怕小师叔跟人拼船不自在,他自己倒是无所谓。
人家都这么说了,“唔,我倒是都行,小师叔、楚师兄你们呢?”
见两人都无所谓,江宴秋便转头跟店小二道:“可以,麻烦店家了。”
小二接过小费,喜笑颜开,不断点头弯腰:“几位爷稍等,船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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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京运河不愧是大宛境内最大的河流,河面宽阔,月色倾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沿岸的酒肆茶馆白墙黛瓦,琵琶女低眉垂首,轻弹浅唱,船头挂着红灯笼,倒影在河面影影绰绰,仔细看,有的灯笼上还提了字,“夜泊云京”、“海上生明月”之类,行楷遒劲,颇有几分骚雅意趣。
江宴秋浅抿了一口杯中的桃花酿,“刚刚一时打岔忘了问,师兄,你在山下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虽然落拓侠客也很帅啦……不过他还是多嘴问一句,以防万一师兄是真没钱了……
楚辞笑道:“人小鬼大,也有你担心师兄的一天了。放心,我一切都好,只是之前被一伙江湖骗子仙人跳骗光了钱,虽然钱袋没要回来,不过坏人都被我扭送了官府,被他们胁迫的无辜幼童也找到了领养的人家。还有的……就是佩剑在追踪魔修的时候被人偷了去,费了些功夫追到阙城,前几日终于拿回来了。”
江宴秋:“……”
好家伙,这是下山渡了个劫啊。
他心中升起对楚师兄深深的同情:“师兄你就是人太好,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楚辞笑道:“还好,我好歹也是修士,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比普通人已经不知幸运几何了。那群仙人跳的惯犯,官府判了二十年,估计出狱后牙都掉光了;那个趁机偷我剑的小贼,也被我揍断了几颗牙,已经扭送官府了。”
江宴秋:“……”
是我小看你了师兄。
果然,在绝对的力量前,什么歪脑筋都是纸老虎。楚师兄只是心善了些,人又不傻,武力值还高,还是没什么人能让他吃亏的。
“倒是师弟你,来阙城有什么任务?”楚辞想了想,欲言又止,还是把后半句“甚至还要跟师叔组队”咽下去了。
对面的郁师叔看着面色淡淡,不显山露水,总觉得他要是问出这句话,会有什么不太好的后果。
楚师兄当然不是外人,正好,江宴秋走访了定慧寺一趟,却依然没什么线索,眼下还在发愁呢。
就把接到的任务、下山后遇到的事情,略略告诉了楚辞。
说到五皇子的怀疑、调查乔夫人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被迫卷入几位皇子的夺(cai)嫡(ji)纷(hu)争(zhuo),楚辞忍俊不禁:“难为你了,师弟。”
江宴秋深深叹了口气,苦酒入喉,心中苦涩。
“你说这叫个什么事,任务还没什么头绪呢,明日还得去宫里给老皇帝祝寿,麻了。”
楚辞却笑道:“师弟你若是真不想插手这件事,直接给那位五殿下一个‘并无异常’的答复,让他自己纠结去不就行了?说到底,你还是担心那位乔夫人事后的下场,不忍心就这么回去复命罢了。”
江宴秋:“……”
他将杯底的酒酿一饮而尽,又几句话带过了定慧寺见到释真大师的事,大师对此也一无所知,还给他提供了宝贵的建议,江宴秋十分感动,准备回府就试试扎乔夫人的手指。
他正要起身添酒,就见楚辞久不动弹,就连举杯的手也悬停在原地。
江宴秋酒量虽然还好,却有个毛病——上脸,此刻脸颊嫣红一片,如同夭夭桃花,说不出的昳丽姝艳。他奇怪地抬起头:“怎么了师兄?”
却见楚辞握紧了酒杯,“……师弟,你去过定慧寺了?”
江宴秋摸不着头脑:“啊?是啊。”
楚辞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沉静。
“师弟,那座佛寺,有问题。” “我追缉的魔修,线索就是断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