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不愧是皇城最大的寺庙,通往山上的石阶上, 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人流如织、络绎不绝。
因为是在城郊的缘故, 山中却十分幽静,隐隐有悠远的钟声传来,游客们或握着佛珠, 或戴着玉佛,表情虔诚, 跟着诵经之声口中默念。
跟江宴秋他们迎面下山的,还有一队衣着十分华贵的人家。
更巧的是, 他们中也有一位孕妇。
她脸蛋圆润白皙, 胳膊仿佛珠圆玉润的藕节, 眼睛仿若黑葡萄, 看着就十分讨喜。
此时被家仆和丈夫护在内侧,一人牵着手,一人扶着腰,生怕把人磕着碰着,万分珍爱小心的模样。
石阶不算宽阔,狭路相逢时,江宴秋下意识地避让了一下,让对方先走。
“多谢这位公子。”对方笑吟吟地道了声谢,声音仿若山间的清泉,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与娇憨。
年轻的丈夫小心翼翼地替她看着脚下的路,脸色友善地朝江宴秋点头致意, 又小声朝妻子抱怨道:“你月份这么大了, 还非闲不住地往外跑, 山路难走, 寺里人也这么多,磕着碰着怎么办。”
妻子立即嘟起嘴:“我在家闲不住嘛,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又没有经验,心里也害怕呀。到定慧寺来求一枚大师的护身符,心里就踏实多了。”
知道妻子怀孕辛苦,心里对这个孩子的降生又期待又害怕,丈夫也十分心疼,哄道:“好好好,小祖宗,你高兴就行,现在护身符也求了,满意了吧?”
“这还差不多,”年轻的小妻子这才喜笑颜开,“那你待会儿下山要再给我买份鸡丝凉面。”
“鸡丝凉面?你能吃凉的吗?”
“哎呀就吃一口,剩下的都你吃,没事的!”
“好好好……”
两人身后,他们的对话渐渐消散在风中听不真切,江宴秋不由得笑了一声。
郁慈撇过脸看着他。
跟小师叔相处这么久,现在他一个眼神,江宴秋就能反应过来,是在说“笑什么”的意思。他不禁笑道:“我只是在想,少林业务范围还挺广的。”
郁慈:“……”听了江宴秋这般异想天开的不着调的话,他也只是无奈地看了师侄一眼。
阙城居民还是相当迷信的,大事小事、逢年过节都爱上定慧寺来拜一拜,也多亏了少林的名声比较好,香火才这么旺盛。
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不一会儿,他们就抵达了山顶的佛寺。
原来山顶上人更多,人群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小沙弥、大和尚们双手合十,面容慈悲,负责解签的、解梦的、诵经的、上香的、撞钟的……
好家伙,业务还挺繁忙。
江宴秋他们刚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便有小沙弥熟练地双手合十:“这位施主?解签还是上香?”
江宴秋:“您好您好,请问寺中有少林的修士正在驻守吗?我们是昆仑弟子,有事情想询问大师。”
小沙弥:“……”他圆溜溜的眼睛吃惊地瞪圆,连忙道:“原来是昆仑的施主,请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释真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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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定慧寺后山竟还别有洞天,着实幽静。
报出身份后,小沙弥不敢耽搁,立即领着他们去了后山寺庙殿中。
这里外人是进不来的,寺中的俗务都在前殿,因此更显此处的侘寂悠远。
江宴秋也不由得凝神屏气。
前面带路的小沙弥却十分友好,回头解释道:“我们虽然在寺中修行,但严格来讲,不算真正的少林弟子。只是跟着师叔们参透佛理、日日诵经,并未修真,也没有修为。”
原来如此,江宴秋点头。
要是天底下和尚人均会修仙,那大家也不用在仙途苦苦蹉跎这么多年,直接剃发出家好了。
不多时,后殿便到了。小和尚双手合十弯腰道:“请施主在此等候片刻,我去通报师叔。”
江宴秋看着庭院里中那颗参天的松树,心道这位释真大师,恐怕就是之前慧净跟他提过的,在定慧寺修行的那位伏龙境高僧。
……乔夫人?0;事,跟定慧寺会有关系吗?
“阿弥陀佛,施主久等。”
一道饱经沧桑的男声在院中响起。
江宴秋连忙转身,朝来人的方向回了一礼:“大师,突然前来拜访,冒昧了。”
来人身着云纹黄黑袈裟,胸前垂着一串打磨圆润的佛珠,背云和佛嘴垂于背后,面容沉静含笑,一双眼睛清澈包含沧桑。
江宴秋瞬间被对方这幅高僧风范镇住了。果然,大师就是大师。
郁慈微微颔首,算是向对方行了一礼。
释真微微一笑,却不急着问他们的来意,“山路陡险,施主辛苦了,贫僧请两位施主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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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苦的茶。
茶水看着清澈,实际上苦得要命,江宴秋舌头都被苦麻了,偏偏还不能吐出来,只能坚强地咽了回去。
视线的余光中,之间郁慈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面不改色。
江宴秋:“……”
小师叔救我!
郁慈:“……”
他抬头看了江宴秋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下一秒,江宴秋发现自己手心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他低头看去。
竟然是之前逛街时买的蜜饯。
这蜜饯小小一个,精致的很,上面淋了蜂蜜,因此每个都单独用彩色的油纸裹着。
江宴秋:……嘤!
小师叔人真好!
趁释真大师不注意,他赶紧拨开包装纸,借着茶盏的掩护将蜜饯一口吞下。
甜滋滋的,还带股桂花蜜味儿。
释真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沧桑的眼神中却染上了一丝笑意:“施主,贫僧这茶如何?”
江宴秋:“……挺、挺别具一格的。”
敢怒不敢言.JPG
“里头加了苦杏,有安元凝神、祛湿解毒的功效,慧净、慧能他们小时候都不爱喝,每次一喝就吐回杯中。”
江宴秋:“……”
怎么办,他也挺想吐的。
“……然后就被我用戒尺揍了屁股,罚抄了十遍佛经。”释真大师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江宴秋:“……”
行。
释真放下茶盏:“两位施主有事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讨这一口茶吧。”
江宴秋跟郁慈交换了一个眼神:“释真大师,我俩的身份,刚刚的小师傅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我们此次前来拜访,其实是因为宗门的一桩任务,牵涉到大宛的皇室血脉。”
想了想,江宴秋决定还是告知对方。
毕竟是他们有问题相问,况且对方还是少林的伏龙境高僧,还是值得信任的。就算想做出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就凭他一个凝元境,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说出颁布任务令之人的身份,而是将身份信息都模糊了一下,释真微微皱眉,沉思不语。
果然,高僧不愧是高僧。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伏龙境,听到五皇子的憋屈故事,也只会嗤笑一声“不过老婆出轨戴了绿帽,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但释真显然意识到这件事背后有蹊跷,他沉吟片刻,反问道:“江施主是怎么看的呢?”
江宴秋:“要么是我多心,背后的真相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单纯是乔夫人跟五皇子感情破裂,红杏出墙了——但我最担心的,是此事跟魔物有关。”
虽然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但的确是存在这种可能的。
魔物的存在形式、寄生方式多种多样,有魔魅那样,占据凡人死去的尸身后,以吸食活人精气为食的,自然也有伪装成人胎,借人类母体托生的魔物。
早在昆仑出发来阙城之前,他便已经考虑过这种情况了,因此特地从储物袋中翻出了一件压箱底的灵器——作用跟相凝生的清心铃有些相似,接近人身后,若是这人有被魔物寄生或浸染的迹象,玉石便会变为黑色。
江宴秋掏出一块玉玦,这东西形如环而有缺口,缺口处闪着莹莹白光,通体均是温润的玉白色,看着再正常不过。
释真道:“江施主是已经试验过了吗?”
江宴秋点头:“初见时试探了一下,没有什么异常。不过当时碍于其他原因,没能挨得更近一些。”
虽然他也不知道贴贴能不能让这玉玦测得更准一些。
释真大师沉思片刻:“不,江施主考虑得很周到了。即使是让慧净他们来,也不见得做得更好。”
江宴秋哪好意思跟人家师侄相比,连忙谦虚了一番。
释真捧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依贫僧看,江施主若是有机会接近这位乔夫人,能取到她的指尖血才好。”
江宴秋愣了愣:“……指尖血?”
“不错,”释真道:“十指连心,原本是取心头血最稳妥,但一来难度太大,不太现实,而来对孕妇伤害也大,若是能取到指尖血,也足够替代了。”
这江宴秋还是头一回听说,毕竟那玉玦也没个说明书什么的。
指尖血啊……他点点头:“多谢大师,我试试看。”
“施主不用道谢,”释真温和道:“哪怕不牵扯大宛皇室血脉,此事若是真有隐情,也非同小可。众生平等,若是能救人一命,更胜造七级浮屠了。”
江宴秋一怔。
没想到释真大师竟会这么说。
果然,高僧就是胸怀慈悲啊。
他甚至能看到金灿灿的莲花纹在对方身后隐隐若现(……)
之后,几人又寒暄了几句,释真大师客气地问候了他们掌门跟几位真人,江宴秋也都一一回答。
天色不早,寺中事务如此繁忙,江宴秋也不好意思占用对方太多时间。看时辰差不多了,便主动提出告辞。
“两位施主慢走。”释真站起身,召来一直在屋外等候的小沙弥,“慧空,送客吧——对了,顺便将我的苦杏茶给江施主打包些带走。”
江宴秋:“……”
那就大可不必了大师。
见他面有菜色,释真这才微微一笑,不像那个总是悲天悯人的高僧了,倒像个寻常人家的老顽童。
“之前在秘境,慧净他们受你照顾了。”
江宴秋一愣,随机道:“嗐,我也没出太大的力,当初少林弟子照顾我也很多。”
他还记得当时有人想强行闯入他的幄帐,还是慧净他们在结界内围坐了一圈,把那些不怀好意的别派弟子震慑住了。
释真却是微微一笑:“也罢,江施主是有大慈悲的。”
“……”
你们出家人真的很会讲话诶。
在释真大师的目送下,江宴秋跟郁慈拜别了小沙弥慧空,沐浴着夕阳下山了。
“小师叔,你觉得,释真大师会跟此时有关吗?”
郁慈微微偏头看他。
江宴秋却不等他回答,自言自语:“……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是么?”
江宴秋摸摸下巴:“也可能只是我的直觉吧。”
今日他在交谈中也浅浅试探了对方一番,要么是释真的确毫不知情,要么……对方这伪装也太天衣无缝、滴水不露了。
要真是这样,这种几百年的老狐狸,早就修成精了,江宴秋这点城府,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但他就是有种直觉。
释真大师应该不是个坏人。
就跟他心底里认为乔夫人并未红杏出墙一样。
“哎,”他不禁叹了口气:“可是这样,线索就又断了。”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要不,今晚就偷偷潜入乔夫人闺房扎她手指试试看?
他有些心虚地想。
阿弥陀佛,对不住了乔施主。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郁慈淡声道,“再不济还有我。”
嘿嘿,小师叔,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江宴秋略略放下心来,“小师叔,我们晚上去吃城西的酒酿圆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