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做了个梦, 内容有些模糊。
好像有只极温柔的手在他脖颈流连忘返,一下又一下的、轻柔抚摸着,似是在缓解他的紧张不安。
但他明明没有不安, 也并没有感觉到紧张。
他只是热。
像是被火舌燎过脸颊, 舔过脖颈, 一路烧到胸口, 在不断蔓延至全身的热,这种热度密密麻麻、不留任何间隙的缠绕过来。
压得他隐隐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却又奇怪的并不感觉到难受,反而很安心。
只想放任着、纵容着那团火肆无忌惮的烧。
然后他就被热醒了。
口干舌燥,浑身汗湿的。
顾砚抬手摸了把自己脸上黏腻潮湿的汗水。
再抬头看了眼窗外白如银的积雪,他睡觉前关好的窗户敞开着, 能看到外面的落雪簌簌、听到寒风萧萧,确实还在冰天雪地的北疆城没错。
可他竟不觉得冷,反而是真的感觉到了热。
脸颊甚至还有着未干的、黏腻的汗水。
莫非还没睡醒、做着什么情景怪异的梦呢。
要不然他怎么能在寒冬腊月睡个觉没把自己给冻醒,反而热醒了?硬是只穿着件单薄的衣裳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 才慢慢的缓过神确认自己不是做梦、也不是坠入了幻境。
他只是单纯的在寒冬腊月感觉到了股热意。
而热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有人在他身上放了堆火, 那团烧得他浑身汗湿、口干舌燥的火, 就是从他胸口传出来的。
顾砚低头看去。
最先看到的是根纤细却漂亮的、流转着细碎金光的链子, 他之所以会一眼就注意到, 是因为这个颜色同楚月凝高兴时,眼里的细碎金辉简直如出一辙的熠熠生辉、漂亮至极!
链子最下方是块由杏黄色络子固定住的、鸡子形状的玲珑白玉,说只是块单纯的白玉倒也不对, 那块玉被能工瞧见从中间掏空了, 内里恍惚还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着、跳跃着。
顾砚拽着细金链子, 将那块玉提起来一看。
还真有朵色泽蓝白的火焰被困在里头, 似乎是感受到了周围汹涌的寒意, 不断的轻轻跳跃着,朝外面散发着宜人的暖意。
将他周围呼啸的寒意不动声色的驱逐开去。
这玩意……是个什么东西?
顾砚略有些纳闷。
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忍不住拿在手中多看了两眼,慢慢的也就想起昨晚似乎有人来过,将他从裹得厚实严密的棉衣里挖出来,再将这块内藏火焰的玲珑白玉挂到了他身上。
门“吱呀”声开了。
顾砚略笑着回头,“楚月凝……”
进门的却不是楚月凝,而是个胖子。
鱼池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身穿雪白单衣的顾砚坐在床上,拿着个什么东西在看,抬头看过来的眼神掺杂着簇亮到惊人的火光,衬着他瘦削却染了红晕的脸。
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暧/昧和旖旎感。
他猛地一惊,暗道一声我艹,楚仙君跟顾砚昨儿晚上都干什么啦!动作格外夸张的拿手遮住眼睛退了出去,“哎呀呀,我什么也没看到!顾砚你穿好衣服再出来找我吧,天都亮了快半日了!”
说完将门重新合拢,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好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被向来脾气不怎么好的某人摁到雪地里揍!他只是个善于逃命、没什么还手之力胖子。
打不过、打不过!
幸亏他反应快,察觉到不对就及时退出来。
为了免遭皮肉之苦,能彻底取信于顾砚,边退嘴里还不断默念着什么也没看到、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呀!
顾砚,“……”
什么也没有,正儿八经的什么也没有!他只是被胸口那团火焰捂着,热出了些汗水而已!将那块玉佩重新戴好,起身下床,很快便收拾好开门出来。
鱼池正坐在窗户底下摆弄食盒。
似是已经从刚刚的惊吓中恢复过来,见顾砚自己收拾好了出来,朝他招招手催促道,“赶快过来用朝食,都是我刚从厨房拎过来的,再耽搁待会该冷了。”
顾砚走过去坐了,表情略有些疑惑。
“你怎么突然想起给我送早饭过来?”
鱼池是个典型的大少爷脾气,又没有什么照顾病人的经历,自己挣到灵石跟他分享时,倒是能分得很是欢脱、出手可以说是相当大方,却不会想到他行动不便,出门找吃的不太便利这种微末小事。
今儿怎么突然想起给他送吃食过来。
鱼池撅着嘴,轻飘飘的哼了声,极小声的叨叨抱怨着,“我哪里能想得起这些呀,自己吃饭还得让丫鬟们按时给送呢。还不是楚仙君……”
他冷哼了声,带着点被人扰了清梦的郁闷和困倦,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才继续慢吞吞的说道,“大早上的,天刚亮就把我从被窝里扒出来,连个睡懒觉的机会都不给我,说让我去厨房给你取朝食。喏,这些糕点,什么芙蓉美人糕、红梅报春、兰雪乳酪都是他指定好要送过来给你的,不合心意你也不要怪我,反正我是不会跑第二趟的!”
原来昨晚的事真不是他在做梦。
楚月凝来了。
这个里头燃着火的奇怪玉佩也确实是楚月凝给他戴上的。
被人牵挂惦记的感觉总是能令人感到舒适。
顾砚略笑了下,“都喜欢,不用多跑。”
当即便捡了块色泽晶莹的芙蓉糕来慢慢吃着,味道香甜,口感软糯,确实也做的不错,顾砚连着吃了两块芙蓉糕,将尚还温热的兰雪乳酪端起来喝了半碗。
好好吃完了早饭,才低声问鱼池,“楚月凝现在在哪?”
鱼池撑着他白嫩的胖脸,随意的叹了口气,“估计在打架呢?”
顾砚疑惑,“嗯?跟谁打架。”
见他有兴趣,鱼池强撑着精神,努力睁开自己因困倦黏在一起的上下眼皮,一开口就是哈欠连天,“就昨儿那个谁……被你气吐血的何耀,他不是瞅准了你受伤的机会,要跟你上试剑台比试么,今儿早上楚仙君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扒拉出来后,就拎着剑找他去了。”
好家伙,那架势,看着就是去揍人的!
眼里的杀气掩都不带掩的。
“昨儿我还觉得何耀存心挑衅,想趁着你受伤踩你一脚的行为着实有些可恶,今天再看他落在你们俩手里,已经被气吐血了得继续挨揍,我都不知道该说他是活该呢,还是活该呢。”
顾砚疑惑,“楚月凝怎么知道这件事?”
鱼池继续打哈欠,“我不知道呀。”
他被扒拉起来就去厨房转悠了,这会儿才拎着食盒回来呢,“想必是楚仙君昨夜就过来了,在城主府里听到的消息呗。”
顾砚点点头,两口将剩下的几块芙蓉糕都吃完了,“我想去试剑台看看情况,你要不要去。”
鱼池无精打采的站起来,“走吧。”
顾砚见他实在困倦,眯着眼睛没什么精神的模样,“要不我自己去试剑台,你还是回房间休息。”
“不行。”鱼池晃了晃头。
硬是将眼睛睁开了,坚持要跟着他出门,“你现在元婴有异,不能随意动用灵力,单独行动太危险了,要是再遇到个像何耀、雪湘之类想故意针对你的人怎么办,我还是陪你去试剑台,等将你交到楚仙君的手里后,我再回去睡觉。”
这样他才能睡得更安稳些。
不然他怕自己刚梦到啃鸡腿就又被楚仙君从被窝里拽出来,完全都不用理由再揍他一顿。——现在抱个大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顾砚,“……”
啊,他忘了雪湘还被他拿捆妖绳栓在那根桥柱上的呢。
已经冻了一宿了,也不知道冻僵没有。
他绕了点远路,带着鱼池去桥柱跟前查看。
雪湘不在了。
人跟捆妖绳都没了。
雪地里倒是还残存着些许捆过人的痕迹,看着应该是雪湘没有被带走太久,也不知道是被谁带走的。
顾砚在附近慢慢转了圈,没发现什么线索。
鱼池见他在雪地里转圈圈,略有些诧异,“你干嘛呢?不是说去试剑台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呀?”
顾砚摇头,“没事,走吧,去试剑台。”
城主府自然是有试剑台的。
不仅有,占地面积还挺宽敞,等他们赶到的时候,试剑台周围已经站满了人。
挤挤攘攘,低声议论什么,看着好不热闹。
大抵世间总有是生来就注定要引人注目的。
楚月凝就是其中之一。
不论是他五岁炼气、八岁筑基、十六岁金丹,一人一剑将周围也能称之为天之骄子的人衬得没了,这些被人广为传颂的天才事迹。还是他试图在二十多岁是冲击元婴,这种令天下人都震惊不已的举动,哪怕是他强行破境失败,修为和灵根全废,也仍旧被人在心里惦记着。
没看蓝湄心知晓顾砚要强行破境时想到的是谁?
是楚月凝。
他就没彻底被那些人忘却过!
不仅蓝湄心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这不,听说楚月凝要找何耀上试剑台,这些还留在城主府的大宗门、大世家的子弟们,有一个算一个,纷纷放下手中正忙活的事,马不停蹄的往试剑台赶。
瞧那架势,比当时围观顾砚渡劫时还整齐!
他们之中有些是怕,有些是盼。
但不论如何,所有人都对楚月凝的修为恢复与否极为在意,只想第一时间搞清楚他的修为究竟恢复了多少!
面对将试剑台围满的人群,鱼池利用他滚圆的身形优势,犹如条滑溜的胖头鱼般,不断的在人群中摇摇晃晃、挤来挤去。
最终硬是带着顾砚挤到人群的最里面。
好巧不巧,身边站着的人顾砚也认识。
身穿一袭精致白衣、玉雪双臂都挽着银线披帛,恍若神仙妃子的蓝湄心朝他们点头,态度称得上是温和。
“顾道友,鱼少爷,你们来晚了。”
顾砚点头回礼,“蓝道友。”
也没太多的交流,径直转头去看试剑台上。
确实如同蓝湄心所说的,他们来晚了点,试剑台上的战斗已经结束,比试的结果倒是明显得很。
楚月凝持剑站着,一袭白衣,毫发无损。
在他的对面,何耀在地上躺着,脸色发青。
除此之外,试剑台上还弥漫着比周围冷冽无数倍的寒意。
顾砚觉得那寒意有些熟悉,正琢磨在哪见过的时候,耳边响起蓝湄心冷淡的声音,“那是楚月凝的剑意。”
她的神色有些凝重。
为楚月凝跟何耀的这场对战,也为那道凌厉至极、让人防不胜防的剑意。——分明是元婴以上才能摸到门槛,进而领悟到的剑意,就那么肆意的盛放在个金丹期修士手中。
就算那人是楚月凝,也足够让她感到惊讶。
她说顾砚来晚了,其实并非是他们在路上耽搁得太久。
而是楚月凝赢得太快了。
她能看得出来,楚月凝此刻的修为是金丹,金丹后期,甚至不是巅峰时刻的大圆满,他的对手何耀也是金丹,同样的金丹后期修为。
但楚月凝打败何耀只用了一招……
不,或许应该说是半招。
她赶到试剑台时,两人已经面对面的站着。
何耀先出的手,这很正常,从来没有人敢在楚月凝的剑面前托大,哪怕他们都是同样的修为和境界。
可惜何耀就算抢到先手,也改变不了结局。
何家的祖传剑法惊涛骇浪甚至都没机会完全施展出来。
楚月凝就站在那,——抬手,挥剑。
简单至极,干脆利索,就是个极寻常的动作,甚至都算不上是出招,可还没等对面的何耀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那极冷、极强势的剑意击飞出去。
此刻还满覆冰霜的躺在试剑台上,爬都爬不起来。
她忍不住思索,若面对这一剑的人是她……
应该不会像何耀输得那么快,那么惨。
但她赢的几率……不大。
除非等她突破至元婴境界,尚能有同领悟了剑意的楚月凝一战的实力。
行,真行。
蓝湄心垂着眉眼,心情颇有些沉重。
当初声名如日中天、实力处于巅峰时期的楚月凝她赢不了,如今修为全废、销声匿迹五年后重新出现在人前的楚月凝。
她还是赢不了!
果然,在这五年里抓紧一切时间磨炼实力、突破境界的人并不止她一个呀!
即使修为被废、金丹被毁,被所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被人笃定已经陨落的天骄楚月凝也从未停止过让自己变得更优秀。
有着无暇金丹、天资卓越的顾砚,也没停止奋起直追的脚步,不仅追赶上了他们的进度,甚至还比他们更早更快的渡劫成功。
隐隐有将他们压下去的趋势!
还有性格略显疯狂的风碧落……
想要不被远远的甩到身后,她可还得多加努力才行!
顾砚终于想了起来,“是碎玉琼花!”
蓝湄心略愣,“碎玉琼花?”
这个名字……倒是跟楚月凝刚施展的剑意极为合拍,犹如朵在空中盛极的冰玉琼花乍然碎裂。
既绚烂无比,又危险至极。
“碎玉琼花?”
楚月凝已经收了长剑,朝他走过来。
正好听见他说的这个名字,唇角轻轻翘起,眼神温和的看着他,“我这刚悟出的剑意,阿砚居然连名字都替我想好了?可见我们是心有灵犀。”
顾砚脸颊微烫,勉强认了这句,“嗯。”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他之所以会知晓楚月凝的剑意叫“碎玉琼花”,乃是从他重生前看到的那本书里知道的。只是那本书里的“碎玉琼花”,从未由楚月凝本人施展过,而是附着在他的那根天生剑骨上,被最后遇到他的林真真继承了。——这种话只要他不傻,就不会当着楚月凝的面说出来。
楚月凝笑着过来捏他的手。
顾砚脸更烫了。
蓝湄心,“……”告辞!
算算时间,她与楚月凝也有五年未见,本来还有些修炼上的事想与其探讨两句,见两人黏黏糊糊的、估摸着楚月凝暂时不会有心思搭理她。
干脆把那点疑惑先暂且收起来,留待日后。
略微点头示意,径直转身走了。
楚月凝摸了摸顾砚的手,确认是暖烘烘的、不凉后就松开了,“看来那块离火玉还挺好用。”
顾砚拽着胸口的玉看,“这个?”
确实好用,就像是在胸口处点了堆火,任由附近有多少冷风寒意都被驱散了,就算站在铺了层厚厚积雪的雪地里面,身上也始终都是暖洋洋的。
他有些好奇这块玉的来历,随口问了出来。
楚月轻声笑着解释,“是我亲手做的。”
“我不是从幽篁秘境的那位前辈手里拿到本《炼器谱》么,里头分为炼制刀枪剑戟的兵刃篇,炼制法衣防护罩之类的防御篇,还有就是各种小玩意儿的奇物篇。这枚离火玉的炼制方法就在奇物篇内。
以山海白玉镌刻阵纹为骨骼,拘一枚南明离火在其中,能用作取暖。玉里的南明离火遇强则强,当你身处越是寒冷无比的冰天雪地中时,它受到外界的影响就会燃烧的越旺盛,当周围不再那么冷的时候,它就会陷入休眠,不再燃烧。”
而他选择的那块白玉也有些讲究。
是块能冬暖夏凉的冷浸玉,这样一来,若顾砚去气候寒冷的地方,就会有被拘在玉里的南明离火燃烧着替他驱寒。而当他从冰凉的风雪里离开,前往气候炎热的区域时,外层的冷浸玉则会散发出思思凉意来,可以用来消暑。
这样一来,即使顾砚不能动用灵力,也不会再受到严寒酷暑的烦劳。
顾砚此时还不知晓这块小小的离火玉里潜藏了那么多的心思。
只略为诧异,“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个?”
楚月凝笑着看他,眼里飘着些许戏谑之色,“应当是那日我刚闭关出来,收到蓝湄心传给我的讯息,信中说有人要在北疆强行破境,怕自己死于雷劫之下留了些遗言给我,让我来北疆接手他的储物戒,我当时就想这不得跑快点,若是不小心在路上耽搁晚了……宝贝还不得都让别人抢走了。”
顾砚老脸一红。
他当时在决定强行破镜前,跟蓝湄心留下的那些话还真有些像遗言。
那会他是真怕自己会死在元婴劫雷下。
虽说他的储物戒里有不死树的树枝和树叶,也佩戴着能养护神魂的鲛珠,却也不妨碍他害怕自己会落到最坏的结局。——被劫雷劈的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才会想着在劫雷来临前给楚月凝留两句话。
想到他当时说的“前尘种种,皆是存念”,好让楚月凝在他死后不要再惦记他的话,顾砚就浑身的不自在!
他如何能想到他人如今还好好的活着,这遗言就能传到楚月凝的耳朵里去呢?!
这真的是,真的是……
幸亏楚月凝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并未将那些话当真、放在心上。
要是楚月凝真信了他那句像是要撇开关系的话,生了气,从此对他冷淡疏远,甚至各种避而不见。
他心里可就该难过许久了。
幸好……
幸好楚月凝没信。
不仅没信,还主动来北疆找他了。
虽然楚月凝嘴上不说,他也知道在收到蓝湄心的传信后,要在三天之内先将离火玉做出来,再马不停蹄的赶往北疆城。
只怕路上连半点喘口气休息的功夫都没有。
想到这个,顾砚心中隐隐有些酸涩。
赶紧摇摇头把那些混乱的思绪甩出去,笑着看向楚月凝道,“那你来的可真是不巧,我这儿竟没什么宝贝让你捡的!”
赶紧揭过这茬吧!
大不了他以后不敢了还不行吗!?
楚月凝只是看着他笑,“谁说的。”
“我已经捡到对我而言最珍贵的宝物了。”
顾砚,“……啊?”
片刻后,他大抵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楚月凝口中的那个宝贝,莫非……是他?
顾砚的脸“噌”的烧红了,热度惊人。
直到他们一路回到他的临时住处,那抹嫣红都没彻底消散,好在后面楚月凝没再惹他,让他好歹保住了自己的面皮、没被直接烫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