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城, 东城。
无星无月的夜极黑,伸手不见五指。
黄小妮家就在北疆东城。
她爹爹几日前、兽潮爆发的时候离开了家,至今没回来, 这几日都是她娘带着她哥哥待在家里。她娘不许她跟哥哥出门玩儿,她自己也不像平时那般出去做工买菜,只会趁着天色还亮着的时候,用早就搁在房间里粮食加水和面,给他们两蒸窝窝头吃。
窝窝头很难吃,颗粒粗糙的拉嗓子。
她跟她哥哥都咽不下去,她娘就给他们一人端碗热汤,轻轻拍着他们后背喂他们吃。她哥哥不肯, 摔了手里的碗开始哭闹、嚷嚷着不要继续待在家里了、他要出去玩儿。他们从不生气的娘突然发起火来,拿起擀面杖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边揍边哭, 问他知不知道外面的兽潮有多么危险!
他不知道。
黄小妮也不知道。
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是上次兽潮之后出生的孩子。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兽潮,
也没见到过她娘口中能飞天遁地的仙长。
但她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她娘说外面危险、不许她出门, 她就不出门在家里玩耍,她娘让她吃窝窝头, 虽然很难吃, 她也很听话的吃了两个,勉强将她瘪瘪的小肚子填饱了。
窝窝头有些很干,吃完她半夜被渴醒了。
她想喝水。
黄小妮伸手在身边摸了摸。
“娘~”她小声的喊道,想让她娘起身去给她倒碗水, 没得到回应、也没摸到她娘。黄小妮揉了揉眼睛, 往四周看了眼, 她娘跟她哥哥都不在床上,被窝还是热的呢,他们都去哪啦?她从枕头底下拿出自己的小碎花袄,窸窸窣窣的穿好了,再慢慢套上鞋子,出门找哥哥和娘。
“娘。”
“哥哥。”
小女孩柔软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院子里。
却没有人回应她。
她好奇的探头出去,她娘跟哥哥呢,是在跟她玩儿捉迷藏嘛。
有微弱的白光在她眼前亮起,将她家并不算宽敞的院子照亮,她看到她娘趴在井台上,只穿了件单薄中衣,头发极凌乱的披散着。
小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小妮……快……”
“娘!”见终于找到了娘,黄小妮欢快的笑着,挥动着自己的短嫩胳膊,朝她娘跑了过去。
可或许是她太小、太矮了些,跑了许久也没跑到她娘身边,等到胸口有剧痛传来、温热的血溅射到她的小脸上,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她的腿太短,而是她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才会跑不动的。
她低头看向缠着自己,又穿透她胸口的东西。
……好像是节舌头呀。
可是谁会有这么长的舌头呢?
为什么这截舌头会穿过她胸口呢?还啪嗒、啪嗒的滴着血呢。
她哥哥又去了哪里?
娘为什么要趴在井台上不动,还只会喊她快……快什么?
快跑?还是快逃?
可是她跑不动呀。
她好疼呀。
呃。疼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努力朝她娘伸出白嫩的胖手手,“娘……娘!我疼。”
她娘却顾不得她了。
有个巨大的、像小山一样的黑影出现在她娘背后,张开它大得出奇的嘴,将她娘吞了进去。
黄小妮惊呆了,“娘……”
她以为她在惊呼、在尖叫。
但出口的声音极微弱,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甚至都不能传递出她家不算大的小院子,给隔壁的人提个醒。
难怪她找不到她哥哥。
她娘被怪物吃掉了。
她哥哥也被怪物吃掉了。
她也……要被这些怪物吃掉了。
穿透她胸口的舌头猛地收紧,她疼得直哭,可怜至极的呜咽出声,泪眼朦胧中,她突然想起她爹走的那天,她问他娘她爹要去做什么。
她娘说城外有兽潮攻城,他们爹得去城墙上守着,不能让兽潮蔓延进城里来。
她不懂兽潮是什么,很是好奇。
她娘白着脸色,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说娘真希望你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兽潮、都看不到妖兽。
可惜她娘的愿望终究是没能成真。
黄小妮最终还是知道了。
兽潮就是怪物,会吃人的怪物,它们不仅吃了她娘、吃了她哥哥。
它们还会……吃了她。
无月无星的夜里,惨剧正在城东不断上演。
位于城北城墙中的休息室内。
白日里刚与妖兽们厮杀完的修士们正在休息,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分享着白天跟妖兽战斗的经验趣事,偶尔也会说起些其他的事,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
提起他们都有参与的、风碧落跟顾砚的赌局。
“风少主今儿又杀了三只四阶妖兽?”
“是呢,我专程数了,一只剧毒呱蛤,一只黑铁千足虫,还有一条浑身雪白的巨型姌蛇,不多不少,正好三只。跟之前的加在一起,一共是十八只四阶妖兽,他是真厉害,也是真疯,跑到我跟前来的妖兽被都他一剑抢走了,害得我今儿的击杀数挂了个零蛋。”
周予安拿扇子敲着桌沿,开了个小玩笑。
“再这么下去,别人只当我手中的这把扇子是用来扇风的了,说不定还会奇怪我是不是头脑不清醒,怎么大冬天的居然还那把扇子在手里。”
众人被逗得哄堂大笑。
又有人指着蓝湄心笑着道,“那咱们蓝大小姐岂不是更惨了,估计走在街上,还有那无知小儿追他们的娘亲问,怎么那位漂亮姐姐穿衣服只穿半件,把胳膊腿都露在外面,是不是家里太穷……哎!玩笑,玩笑而已,蓝大小姐千万别生气。”
蓝湄心收回砸出去的玲珑玉球,冷声嗤笑着,“你们说笑就说笑,谁还管着你们说什么,只别随意往我身上扯,再敢拉扯到我身上来,别怪我不留情面,直接动手砸破你的脑袋!”
“不敢了,不敢了。”
那人赶紧认怂,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谁都知道,仙盟这一代中最不能惹,也是最强、最有希望在百岁前突破至元婴的人。十年前就已经是金丹大圆满,却始终养精蓄锐、行事极为低调的蓝湄心。以及去年刚刚突破至大圆满境界,但战斗方式极为疯狂、被缠上就会追着你咬几年的风碧落。
以前还有个如日中天的楚月凝。
自从楚月凝冲击元婴失败,修为散尽,众人只当他是昙花一现,再无任何竞争力,如今谁不当蓝、风二人是仙盟的未来的希望,别看他们现在还能同做一席饮酒喝茶,谈笑风生,等他们哪天碎丹成婴,剩余的人见了他们,还不是得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
“要我说,你们谁还记得我那个赌局?”有人扒拉着手里的算盘法器,笑着跟他们说笑。
“自然记得,我还投了两百灵石呢。”
“我也投了三百。”
“只不过我看没人压顾砚,那有什么意思?在场的人都是赢家,没有输家自然也就没有彩头赚,我看啦,你还是赶紧把灵石都退还给我们吧!”
“也不是……有人压顾砚赢。”
拿算盘当法器的那人揉了揉额头,说起这个他就有些头疼,当时他不过是一时兴起,闲得无聊整了个赌局出来。原想着既然顾砚斩杀的妖兽,连风碧落的零头都没有,明眼人自然能看得出来最后顾砚必输无疑,也就不会有人压他赢。
只要没人压顾砚赢,这个赌局到时自然作废。
可谁曾想,鱼家那个胖子偏不按常理出牌。
闻言,众人都有些疑惑好奇。
“谁呀?”
“压了多少,等最后我能分点灵石不。”
“如今风碧落跟顾砚的输赢比是多少了?有十:一了么,还是……”
“五:三。”
开赌局的人扒拉着算盘珠,低低的叹了口气,“鱼池往赌局里扔了两万极品灵石……”
“我去!鱼家那胖子够意思呀,这是知道我近期手头有点紧,赶着给我送灵石来呢,等兽潮结束后,我拿到他输给我的灵石,必定前去感谢……”
“你这未免也太促狭了些。”
“到时鱼池只怕是要被你气的跳脚!”
“哈哈……”
房间里气氛和谐,极为欢乐。
直到几道恐怖至极的气息扫过,满屋的欢乐就如同被谁从中一刀切断,众人尚未消散的笑意凝在脸上。
皆抬头神色凝重地望向气息出现的北方。
咚。
咚。
咚。
是什么在响。
是妖兽群于暴风雪中踩踏着地面,将地面震踏出来的动静,是他们被那几道恐怖气息攥紧的心脏,在试图挣扎着跳动的声音。
“是……什么东西在外面?”
有人开口,声音嘶哑,且不自觉的颤抖。
“是五阶妖兽。”在场修为最高的蓝湄心站出来,她面色沉重的看向北方,将随意挽着的银线披帛整理好,“妖兽群里,有四只五阶妖兽。”
而众所周知,北疆城只有两个元婴修士在。
他们这些金丹……
在五阶妖兽跟前,不过是稍微强一点蝼蚁。
她深吸口气,明媚的眼里凝了层阴云。
呜——
呜——呜——
外面城墙上已经吹响了示警的号角,伴随着声嘶力竭,颤抖不已的呐喊。
“敌袭!”
“妖兽来袭!准备列阵!”
“誓死守住我们的北疆城!”
蓝湄心沉着眉眼,率先走过去开门。
手指刚碰到门把手,有人自她前面冲了出去,“怕什么!?妖兽群而已,雪长老和北疆城主都在外面,五阶妖兽自有他们对付,我们只需要杀光那些四阶妖兽而已!别忘了‘击杀排行榜’还在那挂着,你们真好意思看着我鹤立鸡群?!”
是风碧落。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一阵风的出去了。
“这小子!”
“我等同为仙盟英才,怎好让他独领风骚,即便是他姓风也不行。”
“对呀,不就是四阶妖兽么?能有多少,我就不信还杀不完他们了!”
“走走走,再慢点妖兽又要被风碧落抢完了!”
“正是如此!”
众人笑闹着,纷纷掏出法宝走向城墙。
情况却不如他们想的轻松。
城墙之外,触目所及皆是肆意奔跑、冲撞着的妖兽,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犹如雪山迸裂,大河决堤,以一种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架势朝着他们冲过来。刚刚他们感受到的那几道恐怖气息并未显露踪迹,领头的仍旧是他们寻常见到的四阶妖兽,就是数量有些多,晃眼一数,一只、两只……十只!一百、两百……五百!
数百只的四阶妖兽!
裹挟在数不清的二阶、三阶妖兽里面,如同洪水涛涛,席卷而来。
几乎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众人心中就升腾起种明悟。
这才是兽潮。
这才是真正的兽潮!
之前几天那些让他们甚至有余力抱怨被风碧落抢了妖兽,还有心情拿顾砚和风碧落的赌约开玩笑的“兽潮”,都只不过是开胃小菜,是跟他们闹着玩儿似的小打小闹。
真正的兽潮,是会让他们受伤、甚至丧命的!
还有人在怔愣着不动,风碧落已经拎着剑冲了出去,“兽潮而已!以为我会害怕吗?!”
蓝湄心娇声笑着,挽着披帛飞至空中,姿态优雅、雪白衣袂飘飘若仙,玲珑玉球瞬间暴涨至三尺方圆,被她抡圆了朝冲到跟前的妖兽砸过去,直接将其脑袋砸扁,脑浆跟鲜血迸裂而出,炸开朵绚丽而诡异的猩红花朵。
“你不怕,以为我就怕了。”
“开什么玩笑?!给我死!”
城墙上,越来越多的修士跟兵士加入了战斗中,“他两处处拔尖,我们也不能丢了自家的脸面!”
“哎,先杀这个会飞的,别让他飞到城墙里面去了!好你个扁毛畜生,还想从你爷爷脑袋顶上飞过去?!简直痴心妄想。”
“杀呀!”
一时间杀声震天,鲜血遍地,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北疆城墙,东北角。
顾砚自瞭望塔上站起来,回首望向城内,心底一直萦绕着的那股不详感越发强烈,“我总感觉城里出事了,想过去……”看看二字尚未说出口,袖口就被鱼池用力地拽了下,“顾砚……”
他回头,见鱼池脸色惨白的望向远处。
城墙外黑沉沉的夜里,体型极为庞大的妖兽“砰”、“砰”、“砰”的踩踏着地面,迅速的朝着他们冲撞过来。鱼池白着脸,手指抖呀抖的指着那群妖兽,磕磕碰碰的,“怎么会……怎么会有三只四阶妖兽同时进攻我们呀!”
不是这边不会有妖兽连续来袭吗?!
不是说他们斩杀完妖兽,甚至能有打坐恢复灵力的时间吗?!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同时有三只四阶妖兽冲杀过来?!
他们这能打的只有个顾砚而已呀!
鱼池简直快要被吓哭了。
不。
不止是三只四阶妖兽,妖兽群也比前几日的庞大许多倍,数百只的低阶妖兽踩踏得地面跟着震动,不过片刻间就到了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负责警惕的兵士吹响了号角,伍长的声音响彻在城墙上,“列队!准备弓箭和火油,放箭!射!”
那三只在后面压阵的四阶妖兽不慌不忙。
任由前面的低阶妖兽陷入里火海里,像是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似的,将目光齐齐投向站在最高处的顾砚,发出不知是挑衅、还是邀战的咆哮,“吼!”
顾砚没避开,而是朝它们飞了过去。
你要战,那就战!
他可是一往无前的剑修,何曾畏惧过谁?!
几乎是眨眼间,他已经杀到离他最近的花金豹跟前,扬手将手中扣着的吸血荆棘种子撒了出去。花金豹见他的动作,只当他是扣着什么暗器在手中,极敏捷的侧身躲过飘过来的种子。待察觉到那些种子并不能对它造成伤害,而是簌簌的掉落至地面后,它心头升腾起股被人戏耍的恼怒来。
张嘴朝顾砚吼了声,主动张嘴扑了过来。
顾砚的剑也到了。
银白剑刃在黑沉夜色中若隐若现,招式极快、极利、也极狠,花金豹本就是以短期速度见长、爆发力惊人的妖兽。以往在与人,与其他妖兽战斗时,通常对手还没反应过来,它已经化作道金色的流光残影,给人抓挠出来至少尺长的伤口。
开场得利,占尽上风,战局就很难被翻盘。
但它从未想过,有人会比它更快。
不对。
它的对手,那个剑修的身形移动并不算太快,只是小幅度的在它周围闪躲腾挪,让它有种只需要抬抬爪子,就能将他抓过来摁死的错觉。
可它不能,它做不到。
他手里的那把剑极快极利,让他看起来虽没有任何防护,它却压根没办法近到他的身。不止如此,那把剑还流转着浅薄银光,不断攻击它最脆弱的脖颈,每次银光闪过,剑刃都会带出来浅浅的一缕血色,不多,看着只有那么几滴血。
刚开始它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它甚至觉得自己能赢的很轻松,毕竟它已经给那人身上抓出了几道深刻伤痕,而自己受伤的地方却只有脖颈这一处,还是无足轻重的小伤疤。
但很快,它就察觉到不对。
一剑,两剑,三剑……那个该死的剑修攻击向它的每一剑,最后都会落到它最初的伤口处,带出来的血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在意识到这点后,它开始下意识避免自己的伤口暴露出来,可不能它怎么躲闪避让,那个剑修的剑刃总是能落到它脖颈处。
每一次银光闪烁,它的伤口就会被撕裂几分,
花金豹有些慌了。
它不仅感受到了疼痛、鲜血自伤口涌出来的温热,还有种无论如何也躲不开那把剑刃的感觉。它恐慌了,看着面前被它抓破脸颊,顶着满脸血污,浑身有多条伤疤,却仍旧面色平静的剑修。
那双眼睛,就跟用石头打磨出来似的!
比石头还硬,也比石头还冷!自从跟它动上手,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就没有动过,他不会因为受伤痛呼,不会因为危险惧怕,甚至不会因为跟它的战局僵持而急躁!
在他眼里,只有它的脖子!
只有它脖子上的那道伤,他看起来只想将它的脖子剜下来,当球在地面上滚着踢!花金豹被自己这个突然生出来的念头吓到。
“嗷呜”一声召唤旁边不动的其他妖兽。
都特么的别看戏了!
再看老子就要被砍死了,等老子死了,你们两个懒货落到这个剑修手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剩下的两只四阶妖兽分别是巨猿和修蛇。
巨猿本身就和花金豹有些不太对付,又向来喜欢单打独斗,没有任何想出手帮忙的意思,只在旁边用力跺脚、催促低阶妖兽攻城。反倒是修蛇听闻召唤,漆黑粗壮的蛇尾自背后朝顾砚扫过来,却没等扫到,就被从旁边突然窜出来的银白霜狼一口猛地咬住。
一蛇一狼迅速滚做一处,谁也不肯放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