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的热烈气氛瞬间凝固。
楚月凝垂眉看了他眼。
那双眼睛里掺杂着的碎金略晃动了下, 似是对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有些惊讶。
当然惊讶的人远不止楚月凝。
宁霜风酒醒了大半,似乎才恍然惊觉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动声色地打翻了手中酒杯。
与面前桌案拖曳出“哗啦啦”的脆响。
“阿砚, 你刚刚说什么?”
顾砚冷淡的看过去,“我说退亲。”
“宁少爷若还没听清,我可以再重复一遍。”
“我要退亲。”
他的语调很慢, 声音也轻。
如同秋日里悠悠刮过来的风,逐渐将宁霜风的醉意吹散了,眼神顿时便清醒不少。
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
“阿砚你别跟我玩笑, 咱们的亲事自定下后都好好儿的,没出什么岔子, 你突然说什么退亲的事儿。”
被退亲向来不是什么令人长脸的事。
何况在这宴席上, 除了他跟顾砚、以及双方的长辈以外, 还有楚家的人在呢。顾砚这个举动, 不论出于何意, 已然让他丢人丢到外人跟前了!
宁霜风抬手揉了揉眉心,眼神里闪着些不悦。
“今日的红沱酒酿虽然味美淳厚,却甚是醉人, 阿砚向来不甚酒力, 想必是喝醉了在说胡话呢, 不如早点回房间里休息。”
他说着顾砚醉了,其实醉的是他。
脑袋里至今黏糊糊的, 像是被粘液糊住了灵窍,有些转不过弯儿。
他不知道顾砚为何突然要提退亲。
虽然有点灵光乍现, 速度却快得根本让他没办法抓住, 瞬间就消散的干净。事实上, 在他听到顾砚说要退亲时, 他脑子里首先闪过的不是问原因,而是必须阻止这件事。
他不能在楚家人,尤其是楚钰面前丢人!
仙盟八大世家,宁楚两家皆在其中。
且实力就在伯仲之间,两家相互扶持联姻的同时,其实也在处处明争暗抢。
比产业多少,比试剑大会排名。
比继承人的天资修为功绩!
这种明争暗斗不仅存在于楚家和宁家,与其他世家和宗门之间也有,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确认楚夫人的儿子废了后,马上被确认为宁家这代的继承人。
以前楚家有楚月凝压着,他们宁家在子嗣继承这块,输得透透的。
好不容易楚月凝废了,又来个楚钰。
他跟楚钰的比斗倒是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楚钰比他先结丹不错,但他是家主的亲儿子,楚钰不过是个分家来的旁系子弟,远不如他见多识广。
正因为不分伯仲,两人都卯足了劲儿,想要超过对方。
因此楚钰刚刚提出让楚月凝进宁府为妾时,他是高兴的,不论楚月凝是否修为全废、被楚家放弃,他毕竟姓楚。
让楚月凝为他人妾,丢的还不是楚家的脸?!
这本是他稳赢的局面。
如果顾砚没有站出来要退亲的话。
原本是他稳操胜券,等着看楚家丢脸,却在顾砚站出来后局面急转直下,成了他被楚钰围观退亲。
若真随了顾砚意……
那他日后该怎么在楚钰跟前抬得起头来?!
宁霜风趁着三分酒意,蹙眉看了眼顾砚,想示意他别当着这么多人闹事。
却在触到顾砚的眼神后僵住了。
顾砚的眼神太淡。
倒不是那种冷冰冰的僵硬,只是很淡,如同湖面飘起的薄雾和涟漪。
淡的从里面倒映不出影像来。
理所当然的也没有他。
不知为何,宁霜风突然有些慌。
这不对。
他凭什么慌,做错事的又不是他!
明明是顾砚不对。
他与顾砚的亲事是长辈定的。
要说两人完全没有情谊也不是,他跟顾砚自幼相识,又曾携手走过许多险地,感情当然非比寻常。
两人可以是朋友、也能是兄弟,但绝对不会是情人。
顾砚没那种让他心动、浑身沸腾的感觉。
他之所以会答应跟顾砚结亲。一是他尚未与人生情,交往过密的人中,唯有顾砚脾气最好,懂事知进退,又自身能力出众。
想着与其结为道侣,也并非不可。
二来嘛,是因为宁家老祖宗喜欢顾砚。
老祖宗可是合体境修为!仙盟比其修为高深的屈指可数,虽经年清修不管事,却是宁家的定海神针、主心骨!
他喜欢顾砚,自然也会善待与顾砚亲近的人。
当时宁霜风正跟楚夫人相争,他们是一个是楚家嫁来联姻的当家主母,一个是这辈中天资最好的小辈,很难分出高下。
而宁霜风之所以能坐稳宁家继承人的位置,半是因为他年龄资质合适,世家们的这一代都相继出世,宁家也需要有个少主,等不到楚夫人第二个孩子,剩下则是因为他与顾砚有了婚约,老祖宗更偏心于他。
他们本身有感情基础,又有老祖宗的喜爱在。
宁霜风自认从未冷淡过顾砚,对这个未婚夫向来温和体贴,哪怕他们的相处模式很像朋友、没什么合体双修的举措。
顾砚也处处周全,从未让他在人前丢过面子。
今晚顾砚却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居然会当着楚钰的面提退婚的事,难道顾砚不知道这样会做,会让他日后很难在楚钰跟前抬得起头来?!
他喜欢顾砚的懂事。
一旦顾砚表现得不那么懂事儿了,他对顾砚的温和也顺势减了半,沉下脸眼神冰冷的看向顾砚。
“你醉了!回去休息吧。”语气冷且硬。
宁霜风自认这句话够强硬,够直接。
只要顾砚还想维持两人的关系,不想与他和宁家撕破脸,就该顺坡下,说句自己“确实是醉了”,将这茬闹剧揭过去。偏偏这话落在顾砚耳中,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瞧宁霜风对他的态度,跟那些掌了权的丈夫训斥妻子有什么不同。
哦。这么说或许不对。
但凡是对他有两分真心在,也该问他句为何想退亲,或者反省他们刚刚纵容楚钰侮辱楚月凝时,将他跟楚月凝摆放到宁家妻妾的位置,他是不是有被波及到,有被侮辱到?!——宁霜风该不会觉得,他会因为被楚月凝敬酒感到自豪和骄傲吧?!
啧啧啧。
这个念头真是让他满心不耐,压根没给宁霜风留面子的意思,“看来宁少爷才是醉的不清,怎么我说了这么多遍,居然都没能听明白?那行,我就再说一遍,我、顾砚,今日要跟宁家大少爷退亲,还请各位帮忙做个见证……”
“顾砚!”宁霜风厉声喝止。
或许是酒意未散,宁霜风瞧着众人眼中盛放的惊愕,既是愤怒又羞赧无比,罕见地朝顾砚发脾气。
“当年婚事是你亲口答应的!双方交换过信物、祭拜过天地,婚书早已经上达天听,你好端端的提什么退亲?!”
“好端端的?”顾砚轻笑。
抬手指向身侧的楚月凝,眼神讥讽,“当年你我约定结契时,虽说好的以你为主、结契后我会住进宁家来。但我也提过条件,要你不许纳妾、不许与其他人有夫妻之实。这件事你、我,宁家主和我师父都有见证!你当着双方长辈的面答应过我的!
如今你尚未结丹,咱们结契之事也还没有提上日程,你们就打着逼我同意你纳妾之事的主意。楚月凝这杯酒都敬到我跟前来了!没见到你说过一句拦阻,你敢说你心里没有这个念头!?”
他看着宁霜风,眼神冷淡而讥诮,“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好端端的这三个字来?”
“宁少爷莫非以为我是的傻的。”
被拆穿心思,宁霜风面颊微红,“我……”
“好了。”
始终没出声的宁家主突然开口,打断两人的当众争执,气势威严,不容拒绝,“各位远道而来,宁家在此设宴招待,如今天色已经晚了,想必大家也都困倦了,不如先行回客房安置,等明儿再好好的在府府中或者虞城逛逛,赏赏我虞城的大好秋景。”
“宁家主……”顾砚不甘心。
退亲之事对他而言刻不容缓,他一时半刻都不愿意再拖。
宁家主看了他眼,满是警告意味,“有什么事都等霜风结丹之后再说!”
他是宁家家主,修为身份皆高。
顾砚自认不是他的对手,也就没再顶嘴。
“是。”
经一闹剧,在座的人也都没了心情。
宴席很快便散了。
顾砚脸色微沉,往门外走去。
清扬真人追上他,神色间略有些惊讶,“砚儿,你想与霜风退亲,是因为他们想让楚月凝入宁家给霜风作妾?此事只是楚家的提议,宁家主和霜风都还没点头,尚有转圜的余地,你若是当真不愿意楚月凝进宁家,为师去跟宁家主说……”
“不必了。”顾砚直言拒绝。
他看着面前露出担忧神色,关心不似作假的清扬真人,抬手揉了揉胀疼的额角。
那壶红沱酒确实醉人。
他原本可以坐享其成,只用等着宁霜风结成九转金丹、有了心上人以后,主动来找他退亲,那样会容易轻松得多。
他甚至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达成目的。
谁知喝了酒,醉意上头。
又被楚月凝的事所激,竟不管不顾地当着众人提了出来。
如今宁霜风和宁家主显然都觉得他如此做法伤了宁家的颜面,心生愤怒,对他的态度不似往日亲和、甚至隐有怒气。
倒是给退亲之事平白添了许多波折。
但他并不后悔。
宁家主和宁霜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放任楚钰那般逼迫他,自然也得做好被他反击的准备。
他顾砚修的是剑道,淬的是剑骨。
从来都不是什么任人随意拿捏、揉圆搓扁还不敢反抗的泥人软骨头。
至于退婚的事,等日后再想办法也行。
见他神色冷凝的陷入沉思,清扬真人担心的唤了他声,“砚儿?为师这就去找宁家主,说咱们都不同意楚月凝为妾……”
顾砚回过神来,“跟楚月凝关系不大。”
清扬真人表情疑惑,“啊?”
顾砚,“……”
他有时候真不知道他师父是在多舒适、多与世无争的环境中长大的,怎么跟凡间那些画本子里,永远都傻白甜千金小姐似的。
见山是山,见水也只是水。
从来不会想想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儿这场闹剧,显然并非他不同意楚月凝进门,就能够彻底解决的事儿。
宁家是仙盟八大世家之一,名下资产无数。
像延寿丹、驻颜丹这种高级丹药,对他而言或许要数十年的奔走,要找够材料、攒够灵石,花人情请炼丹师出手,费功夫的不得了。
但对宁家而言,却是随时都能拿出来赏人的东西,宁霜风是宁家的少主,类似的高级丹药、灵器不知凡几。所以即便是宁霜风与他早有婚约在身,还是会有无数人紧紧盯着宁霜风的侍妾名分。
楚月凝是被迫。
但实际上,自愿甚至上赶着的人数不胜数。
譬如宁霜风院子里的那个绿珠,只要宁霜风想纳妾的心不死,这种事情日后只会不断的重复上演。他能阻止得了一次,难不成还能阻止无数次?!
就算能,他得耗费多少心思、时间在其中。
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总不能将宁霜风装储物戒里带在身边,若真要时时担心、刻刻警惕,那他估计也不用修炼了,只做个处心积虑、满心都是如何与人争斗的“怨夫”吧!
至于宁霜风的承诺,简直一文不值。
前有绿珠手臂上的守宫砂消失,后又今晚楚钰逼迫楚月凝为妾一事。
他再信宁霜风说的话,他就是傻子!
想到这个,顾砚就恶心透顶、几欲作呕,心里面对退婚之事更多了几分坚决。
他绝对不能跟宁霜风结作道侣!
绝对不行!
只要想到前世没看透宁霜风为人时,他还期待过两人的结契礼,还曾亲自种了满山的鲜活火焰花,他就忍不住浑身发抖,任由他再速度咬紧牙关也止不住!
被气的!
气宁霜风狼心狗肺,说话不算数。
也气自己瞎了眼,怎么就信了宁霜风当初的承诺,跟个傻子似的!
竟然会期待两人的结契礼,简直荒唐至极!
回忆过往,顾砚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但难看归难看,他还得将事情掰碎了、仔细的讲给他师父听,他师父跟宁家主关系匪浅,说通他师父,他师父就能替他劝说宁家主答应退婚。
“我想退亲的关键不在于楚月凝,在于宁家世代皆姬妾成群、儿孙满堂。宁霜风显然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并且根本没有在与我结契后,再不碰其他人的决心。”
“婚嫁结契都是结两姓之好,现在的问题是我接受不了宁霜风有纳妾的心思,他也做不到选择条跟宁家人截然不同的生活。——这点刚刚在宴席上您也看到了,他跟宁家主都不准备遵守之前的承诺,日后必定是要安排人给宁霜风生孩子的。
不如就此解除我们之间婚约,日后宁霜风想与楚家联姻也好,如同他父辈那样收许多侍妾、传宗接代也罢,都不会有人再多置喙半句。”
“这原本就是件能够双赢的事。”
清扬真人沉默着听完,略作迟疑地问道,“那你跟霜风的感情……”
“当断则断。”顾砚冷声道。
他向来性格刚硬,从不拖泥带水,处置陈安时如此,决定切断他们的师徒关系时如此。
想要跟宁霜风断了时,当然也是如此!
也不知是不是被风迷了眼,这话说出来后,暗黑的夜色中,顾砚瞧见他师父薄而色淡的嘴唇略弯,露出个他从未见过的怪异微笑。那笑容消失的极快,再看时又是一如平常的温和模样,“好,那为师就这般去跟宁家主商议,砚儿只管静候佳音就好。”
顾砚略愣。
总觉得他师父答应的太快了些,他还以为,他师父会给他讲些宁家底蕴深厚、能与宁霜风结契他收益颇多,让他再多想象的劝诫之类的。
没想到……
他师父如今倒是比以往爽快干脆了许多。
许是他的眼神过于直白,清扬真人轻笑了声,“可是有什么不对,砚儿为何这般看我。”
顾砚摇头,“多谢师父费心。”
清扬真人浅笑着抬起手,想摸他头发,被顾砚轻易躲开后,眼里闪过些许失落。
“你我师徒,何必如此客气。”
顾砚抿唇沉默着。
他能够看出来,他师父在尽力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前世被至亲之人剖丹田、挖金丹的阴影和疼痛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不可能再毫无芥蒂的与他师父相处如常。
至于信任、依靠这些,他更是丝毫都不会交付给曾经想要他命的人。就连那句道谢,也只是随口为之,他甚至不会在心底记得他师父的恩情。
他们最好是不断疏远,直至陌路。
待百年之后回想起来,记忆里再没有对方的丝毫痕迹。
见他神色冷硬,毫无软化迹象。
清扬真人暗自叹了口气,心里涌起无限的酸涩苦楚。终归是他曾薄待了这个徒弟,才害得他们师徒如此关系疏远冷淡,也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挽回。
两人相顾无言,无话可说。
顾砚沉默了片刻,提出告辞。
没等走两步,耳畔有风声呼啸,顾砚蹙眉,正要回头望去,小径两侧的泥土翻滚如海浪,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土里行走闹出来的动静。
没等他看清楚两侧土浪的抖动规律,还夹杂着青草的黑褐泥土突然化作两只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他小腿抓来。
顾砚跳着躲过,“宁霜风,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