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仪仗?!
宫人们来不及震惊,连忙下去办事。
林意修和章老太医同样冲到榻前,章老太医握着扶容的手腕,试了一下扶容的脉搏,随后脸色一白,跌坐在地上。
秦骛转过头,厉声道:“哭什么?他又没死!闭上你的嘴!”
秦骛环顾四周:“都不许哭,晦气!”
不多时,宫人们带着临时拼凑的皇后仪仗,匆匆赶到。
“陛下。”
秦骛冲出去看了一眼,随后又冲回房中。
秦骛解下身上的衣裳,把扶容裹得严实,然后抱着他,走出房间。
宫人们压低轿辇,好让秦骛抱着扶容能够登上去。
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秦骛怀中的扶容是死是活,只有秦骛自己知道。
秦骛抱着扶容登上轿辇,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皇后起驾,所有人都跟着,让太医院所有太医候在养居殿,文武百官全部进宫祈福,马上!”
宫人们赶路程,低声道:“快,再快些。”
皇后仪仗长久未用,轿辇难免摇晃颠簸,偶尔吱嘎一声。
及至养居殿前,轿辇停下,宫人们轻声道:“陛下,到了。”
轿辇之中却没有什么反应。
他们疑惑地掀开帘子,只看见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将脑袋埋在扶容的肩窝里。
宫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轿辇里时不时传来的吱嘎声,不是轿辇的声音,而是陛下的哭声。
“扶容,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不该说你装病。”
“我说错话了,是我喜欢你,冷宫五年,是我离不开你。”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对你好,我让你做皇后,我们明日就补办登基大典,我错了,我知道你没事,别装睡,你看看我……”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像是被抛弃的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新帝登基,按照礼制,三日的登基大典,却在第二日就成了丧礼。
扶容没有在皇后轿辇上停留,而是划着小纸船,飞过了宫墙檐角。
至于许多年后,那位出身冷宫,依靠宫变上位的暴君,在自己的登基大典那日,如何抱着一具尸体,重办登基大典,如何执意立一具尸体为后,往后的几十年,如何变得阴鸷残暴,如何挥霍国库、迷信方士,便都与扶容无关了。
*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晃晃悠悠的,听见有人在哭,听见有人在怒吼,还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
忽然,他的小纸船翻了。
扶容从纸船上掉了下去。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耳边风声呼呼,夹杂着哭声、吼声,还有怪声,越飘越远。
冷风从他的领口和袖口里灌进去,吹得他发抖。
原来死了也会冷吗?
扶容这样想着,忽然感觉自己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诶?扶容?扶容?你别想躲啊,快点进去,这是派给你的差事。”
扶容睁开眼睛,抬手便挡:“喜公公,奴错了……”
扶容话还没完,看着眼前的胖太监,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掖庭的管事公公,喜公公。
在冷宫的那五年,扶容几乎日日都要与他打交道,扶容得去领冷宫的份例,领粮食柴火,领衣裳棉被。
喜公公每回都要刁难他一阵子,才肯把东西给他。
可是……
扶容分明记得,他临死前,去掖庭领衣裳,掖庭的管事公公已经换了一个瘦太监,他们说,喜公公在宫变那天就被秦骛杀了。
怎么会?
扶容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喜公公瞧。
喜公公皱起白胖的脸,拽着扶容的手,把他往门前推了一把。
扶容整个人摔在门上,痛觉很真实。
喜公公道:“行了,别墨迹了,快点进去。给皇子做伴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差事,你刚进宫,就能分到这样的差事,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快进去给五殿下请安?”
五殿下?
他要给五殿下做伴读?
扶容慢慢回过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干净净的,闻起来没有味道,不像后来,吃了那么多药,手上都是浓浓的药味。
“我……”
“你什么你?快点进去,别让五殿下等急了。”
深冬清晨,大雪簌簌,寒意入骨。
一门之隔——
秦骛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他下了榻,在枕头底下翻找什么。
可是枕头底下除了单薄的被褥和硬实的床板,别的什么也没有。
秦骛披发跣足,大步走出房间,霍然推开殿门,怒吼一声:“来人!”
没有人应他。
冷宫里只有他一个人。
门外,扶容听见秦骛的声音,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喜公公拉住他:“诶,干什么呢?五殿下喊人呢,你还不快进去?”
扶容反应过来,他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他十六岁,刚刚因罪入宫,被指派到冷宫,给不受宠的五皇子秦骛做伴读。
他……
冷宫里,秦骛还在怒吼:“人呢?来人!”
听见秦骛的声音,扶容一边害怕,一边又想推门进去。
他习惯了,一边承受恐惧,一边被秦骛随叫随到。
就在他即将推开门的瞬间,他刷地一下收回了手。
不……
已经重来了。
如果再做秦骛的伴读,他还会掉进湖里,他会死的。
他不想死了,就算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死去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
他没有勇气,再给自己筹办第二次丧礼了。
扶容曾经做过梦,他希望,如果自己那天不出去送信,就不会掉进湖里。
在那个梦里,秦骛最后还是把他赶出去送信了。
其实扶容心里很清楚,避免落水最好的办法就是——
离开秦骛,不给他做伴读。
只是他当时已经没有机会了。
但他现在有了机会。
扶容下定决心,用力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从喜公公的手里收回来。
扶容认真道:“公公,皇子伴读都是陛下亲自从世家子弟之中挑选的,我乃戴罪之身,与冷宫里的五殿下,虽说……也算相配,但是陛下到底没有下旨,万一日后陛下追究起来,只怕不好。况且,冷宫里多了我一张嘴,公公又要多分一些粮食给冷宫,只怕给公公添麻烦。”
扶容和喜公公打了五年交道,知道他的命脉在哪儿。
一番话便说得喜公公犯了嘀咕。
说完这话,扶容又凭着残缺的记忆,努力在自己身上翻找。
他从袖子里、荷包里翻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碎银子,全部塞给喜公公。
扶容在他面前跪下:“喜公公,我不去。要是钱还不够,我再去筹,我不想……”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语气坚决:“我不想给五殿下做伴读。”
喜公公暗自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那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扶容眼睛一亮,说话也大声了一些:“多谢喜公公!”
话音刚落,扶容就连忙捂住了嘴:“喜公公宅心仁厚,必有善报。”
他怕被里面的秦骛听见。
喜公公冷哼一声:“你这小鬼,走吧,你不当这差,那就赶紧回去扫雪,你看这雪下得没完。”
“是。”
扶容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寸步不离地跟着喜公公,生怕他反悔,又把自己送回去。
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扶容连忙加快脚步,走过拐角。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那边的同时,秦骛打开了冷宫的门。
他披发跣足,身上带着森森鬼气,一双眼睛泛起浓烈的墨绿,环顾四周。
回来了。
秦骛皱了皱鼻子,仿佛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看了看宫道两边,很快就顺着扶容离开的那个方向,跟了上去。
*
扶容跟着喜公公回了掖庭。
一路上,扶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才勉强让自己保持冷静。
扶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现在是五年前。
他刚进宫,他十六岁,他的身体很好,没有生病。
他还不是秦骛的伴读。
这时,喜公公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你发什么呆?拿扫帚去扫雪啊!”
“……是!”
扶容回过神,连忙转过身去拿扫帚。
喜公公道:“你就在冷宫附近的道上扫雪,没得冲撞了贵人。”
“是。”
扶容小心翼翼地走出掖庭。
冷宫附近的宫道上,十来个和他一样、穿着靛蓝粗布衣裳的宫人正聚在一起扫雪,扶容提着扫帚,小跑上前,和他们一起扫雪。
扶容低着头,背对着冷宫,害怕被秦骛看见。
其他宫人一边扫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诶,我听说,六殿下身边一个伴读病了。”
“怎么?你还想调去殿下身边做伴读?”
“我怎么不行?我也识字啊,我也会做文章。”
“嗤,就你?得了吧,伴读都是从世家公子里挑的,关我们什么事?五殿下还差不多,你还想攀六殿下?”
“扶容也是世家公子啊,不过是落难的世家公子。”
扶容忽然听见他们在说自己,愣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认真扫雪,并不掺和他们的闲聊。
“扶容呆呆的,肯定不行。我听说,这回六殿下跟太子殿下说,要自己挑一个伴读,太子殿下已经答应了,说不定我真的有机会呢。”
“哟,大家快来巴结琥珀,琥珀马上要飞出掖庭做伴读了。”
叫做琥珀的宫人笑了一声:“你们别说,我最近真的在看书,说不定呢。”
“得了吧,就你看的那些小话本,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我们都去试试,只要有一个中了,那我们这帮人不就都发达了?”
“你想得美。”
“试试嘛。”
这里远离贵人住所,宫人们也就无所顾忌,随意说笑着。
忽然,琥珀拍了一下扶容的肩膀,扶容吓了一跳,往边上撤了一步。
琥珀皱了皱眉:“我又不吃了你。”
他朝扶容扬起笑脸:“扶容,你不是识字吗?你也去试试呗,做六殿下的伴读。”
扶容犹豫了一下,眼前却浮现出五年后,六皇子的模样。
五年后,六皇子是个倒霉藩王,被秦骛召回都城,给二皇子办丧礼、给老皇帝办丧礼,一直在办丧礼。
从西山大营回来的那次,秦骛让扶容跟着文武百官一起跑回去,扶容在雪地里差点摔倒,也是六皇子扶了他一把。
那时候,六皇子还跟他道过谢。
六皇子说,都是因为扶容病了,秦骛才会顺带着找方士给二皇子做法事;都是因为扶容想看老皇帝的丧礼,秦骛才会让他把丧礼筹备得好一些。
为了这两件事情,六皇子竟然跟他道了谢。
那是前世扶容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扶容原以为自己不太记得六皇子,没想到想起来,竟然也记得他的这么多事情。
扶容的眼前浮现出六皇子和和气气的模样,就算在那样难堪的境况下,也没发过脾气。
六皇子应该很好相处。
对着六皇子和气的面容,扶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啊,我想试试做六殿下的伴读。”
宫人们笑了笑,有的客气地说客套话,有的不太客气地泼他冷水。
“等你好消息哈。”
“算了吧,扶容,别痴心妄想了,快扫雪吧。”
扶容都不在意,低下头,继续扫雪。
宫墙拐角处,秦骛站在阴影处,竭力屏住呼吸,一只手用力按住心口。
光是听见扶容的声音,他的心脏就止不住地剧烈跳动。
更别提,扶容说的是“我想做殿下的伴读”。
秦骛不消多想,就理所当然地判断出,他回到了扶容给自己做伴读之前的那段时间。
而扶容正在准备做他的伴读。
判断出这一点之后,秦骛欣喜若狂。
他调整好情绪,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秦骛想,他应该给扶容送几本书,好让他安心准备做伴读的事情。
扶容会像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