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七点半。
天色灰沉,阴云笼罩。
浠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被秋风一扫,尽数打在落地大窗上。
客厅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晨间新闻,“近日京城多地将由小雨转暴雨,寒潮来袭,请各位市民出行做好防寒保暖准备,秋日是流感多发季节……”
厨房里一阵油烟声。
陈妈今早煎了几块鲜虾饼和蔬菜饼,端出来后没看见叶然,餐桌边只坐了沈时一个人,沈时边喝豆浆,边看着平板上播报的金融政策。
“……小少爷呢?”陈妈没打扰他,沈时专心工作时有一种极为严肃沉冷的气场,她声音压的很低,问刚从花园进来的老李:“不在花园?”
老李拍掉身上的雨水,“不在,小少爷昨天种了几株花种,我刚刚去给它们盖上油布去了。”
陈妈想了想,打算上楼看看。
“不用去,”沈时在这时淡淡开了口:“他昨天回来的晚,让他多睡会儿。”
陈妈愣了愣,连忙点头:“好……好。”
……真是奇了。
这两个孩子的关系什么时候缓和的?
没有叶然的餐桌,一顿早餐吃的静谧无声。
许文在七点五十准时开车来了叶家门口,沈时低头扣着袖扣,墨黑色的羊毛大衣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他站在玄关微暗的光线中,侧脸轮廓冷硬深刻,临走前,忽然吩咐了句陈妈,让她不用去叫叶然,接着便在许文撑着的黑伞下,俯身坐上车。
今天海外分公司的合作商会来京城,他要去机场接人,谈完合作再开一场跨国会议,一直到晚上五点,应该都没什么休息时间。
陈妈知道他中午不会回来,别墅区内只有一家生鲜超市,不过现在太早,海鲜还没运过来,正好老李也没事,两人便一块出了门,打算去稍远一点的超市买点新鲜食材回来,晚上做大宅蟹吃。
一上午的时间倏忽而过。
回到叶家已经是十点多,陈妈开门进去,发现客厅依旧昏暗,叶然还没醒。
她想到沈时的吩咐,没去叫叶然,而是拎着一袋子新鲜蔬菜,赶紧去了厨房,准备做午饭。
中午十一点,她接了个沈时的电话。
电话里沈时声音平淡,身边还有些许杂音,似乎处于会议室,间歇还有几串英语透过电话传来。
陈妈本还疑惑他这么忙没事打什么电话,直到听到沈时问她叶然醒没醒,她才忍不住露出笑,心里高兴得紧,连忙说叶然还没醒。
那头沈时嗯了声,便挂了电话。
眼见两个孩子关系越发融洽,陈妈勉强按捺住现在就跟沈母报喜的冲动,哼着黄梅戏去厨房洗菜。
现在还太早,旁边电饭锅里还有热粥。
陈妈打算等叶然醒了再做饭,又等了一阵子,她边追剧边织毛衣,一集电视剧追完,沈时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她接起来,和之前一样,沈时那边依旧还有杂音,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疲惫,和合作商周旋一上午,就连脾气最好的许文都被对方气的急了几次眼,唯有他始终无动于衷。
“然然还没醒?”沈时问。
陈妈笑道:“是啊,小少爷昨晚是玩到几点才回家的?”
叶然是个乖孩子,平日里不是闷在卧室,就是待在花园。
知道他大晚上要出去玩后,不光陈妈欣慰,就连老李都十分支持。
沈时微微蹙眉,声音沉了些:“还没醒?陈妈,你去看看。”
陈妈被他声音里的严肃震住了,立刻放下毛线团,匆匆忙忙的上楼,叶然的卧室在二楼最里面,门没锁,陈妈敲了敲门,没听见声音,心里一慌,登时使劲力气撞向门——
“啪嗒”。
门开了。
卧室内光线昏暗。
连接着阳台的窗户没关,窗帘被斜风细雨吹得簌簌鼓动。
她眼前一黑:“这……这……”
“大少爷,小少爷不在家啊!”
此时此刻。
安家。
安瑜昨晚两点才到家,今天一觉睡到十二点。
下楼时他打着哈欠,余光瞥见客厅里窝着一道人影后,他毫无波澜的“啊”了声,顶着一头乱发,懒洋洋地去厨房接水喝。
水还没烧热,安瑜边打哈欠边等待,另一只手熟练的翻出咖啡豆和奶茶包,准备给自己泡杯咖啡,再给叶然煮杯奶茶。
水渐渐烧开,客厅也陡然炸响一道手机铃声。
他被吓了一跳,探出头。
刚想问叶然发生什么事了,就见沙发上把自己团成一团,包裹在毛毯里的叶然也一个哆嗦,半天才从毯子里露出脑袋。
安瑜挑眉,熄了声。
沙发上,抿着唇叶然降低铃声音量,又是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就连坐姿都端正了,接起电话,‘喂’了声。
“滴滴”。
热水在这时烧开,安瑜转身去冲咖啡和奶茶,耳朵却仔细搜刮着不远处的声音。
叶然声音温软,很乖的样子,在叫:“……沈时哥哥。”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回答道:“没有出去玩,在阿瑜家……嗯,嗯,好的,嗯……阿瑜做饭……我知道了,会按时回去的。”
蜷在膝盖上的五指抓着裤子,力道越来越紧绷,叶然鸦羽般细密的眼睫胡乱的颤动,被柔和的台灯晕染一层浅光,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和,透过音筒传入耳膜,恍惚间似乎和昨晚的低语融为一体,他越发听不下去了,努力克制着气息,胡乱应答。
终于,沈时最后一句话也说完。
他本就是寡言淡漠的性格,在叶然只会乖乖应声的情况下,沉默了一会儿,便温声挂了电话,两人这番通话看起来很长,实则才不过三分钟。
安瑜咖啡还没泡完,就听见叶然在客厅里乖巧的对手机那头道:“哥哥再见。”
‘哥哥’两个字咬字清晰,叶然的音色天生柔软,哪怕再怎么正经、认真,听在旁人耳里,也有些痴缠的意味。
安瑜实在受不了了,叶然才把电话挂断,紊乱的气息和心跳还未平复,便被泰山压顶的安瑜压在沙发上,搂着他的腰一个劲的要求:“快快快,然然,你也叫我声哥哥!”
叶然被他吓了一跳,手机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听清安瑜的要求,他哭笑不得,“……安瑜哥哥?”
安瑜:“……”
撒泼的动作一顿,安瑜狐疑的爬起来,揉揉耳朵,莫名又没了刚才初次听叶然叫哥哥时的心猿意马。
他捡起叶然掉到地上的电话,递给叶然,叹着气去厨房端咖啡和奶茶,顺便问:“今儿怎么也来我这了?”
叶然也没在意他刚才的奇思妙想,他顿了下,眼神有些游移:“没什么,家里太闷了。”
昨晚的事他已经决定彻底忘记。
沈时如果问起,他就说他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他和沈时还是哥哥弟弟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
至于沈时昨晚的话……
叶然深吸一口气,心跳的又有些乱。
忘掉忘掉。
全部忘掉。
决定一旦做下,好像放下了压在胸口的一尊大石,叶然熬了一晚上的精力随之感到不济。
安瑜中午随便炒了个土豆丝,又煮了锅西红柿鸡蛋汤。
两个人随便吃了点,一块去卧室补眠。
叶然订了一个下午两点起的闹钟,安瑜发现后不解的问:“你下午有事?”
“嗯,”叶然点头,没告诉他自己要去叶氏看一看,以安瑜的暴脾气,知道了肯定会拦着他不让他去:“我去一趟工作室。”
“哦,”安瑜没起疑心,调高了空调温度:“那赶紧睡吧。”
……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一晃而过。
叶然很快从睡梦中醒来,缺少睡眠的四肢酸软无力,他晃晃昏沉的大脑,让自己清醒过来,接着拿过手机,发现现在才一点五十。
提前把闹钟关掉,他轻手轻脚的下床,收拾了自己一番,很快便离开安家。
叶氏和沈氏这种庞然大物可不一样,身为一个小小的服装公司,叶氏只在写字楼里占了一层楼,楼上楼下分别是某个直播公司和小工作室。
叶然到的时候,写字楼周边除了风雨声再无其他,只有马路对面开了两个快餐店,其他的配套设施少得可怜。
叶氏在三楼,走出电梯看见的是干净整洁的等候区,等候区旁边是便是隔断玻璃门,玻璃门中央有一层磨砂,前台小姐低着头,正在写东西,身后是艺术字订做的公司名称——名叶服装公司。
叶氏自从经过一次危机,不少老员工先后辞职,前台小姐却还是原来那位,小姑娘在叶氏干了快三年,只见过叶然几面。
不过叶然这张脸很有辨识性,她愣了一会儿,立刻便笑开了:“叶先生。”
叶然也笑了下,他头发被雨水打的有点湿,头发愈黑、肤色玉白,一看便是被好生生养着长大的,前台小姐见过前阵子几个股东找叶然麻烦的场面,她气的脸红脖子粗,奈何人微言轻,没法帮叶然说话。
如今叶氏挺过危机,那几个讨人嫌的股东也销声匿迹,就连最猖狂的孙国海、孙副总,也灰溜溜的不知道跑哪去了,小姑娘只觉得苍天有眼,周六特意还去城外寺庙还了愿。
这会儿见叶然好端端的出现在眼前,人还被养的有气色了不少,小姑娘很欣慰,没登记他的名字,直接让他进去了。
“董事长办公室还被锁着,隔壁的总经理办公室您可以进去看看。”
叶然一愣:“总经理?”
叶氏什么时候多出来的总经理?
小姑娘解释:“应该是哪位股东聘请的,总经理经常不在公司,一星期才来一次,不过很强,咱们公司在她手上才一个星期就能正常运行了。”
不知为何,叶然眼皮一跳,忽然问她:“总经理姓沈吗?”
“不啊,”小姑娘讶然:“总经理姓安。”
心下一松,叶然暗笑自己过于敏感,他点点头,走进公司。
公司内部分为两个区域,休息区和工作区。
每个员工的工位之间都隔有距离,在这里上班的都是三十岁出头、有家室孩子的中年人,见到生面孔也不感兴趣,继续做自己的事。
工作区秩序井然,各司其职,叶然有董事长办公室的钥匙,从叶怀山书房里发现的,犹豫了一会儿,他没进去,而是去总经理办公室看了眼。
进去以后,他才无奈的发现,总经理办公室和董事长办公室只用一扇玻璃门隔开。
玻璃门甚至没锁。
叶然叹口气,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门,走进叶怀山工作的地方,这间办公室历史悠久,叶然曾在这里写过作业、等待过还没下班的叶父。
那时他年纪还小,公司规模也不大,一层楼里除了叶氏,还有一家小型企业,两边员工被一堵后砌的墙隔开,小小的叶然被公司里的员工们吓唬过,说那头是洪水猛兽,如果他不乖乖等着叶父,就会被吃掉。
他是很乖的孩子,长的玉雪可爱,眼睛黑白分明,逗他的男员工很年轻,或许不是有意,但那句话确实是小叶然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后来叶父专门为他在办公室里准备了一个隔间,用作休息、写作业。
有时候叶父工作太忙,小叶然会躺在床上睡一觉,再醒来,就已经在家里了。
那段曾经让叶然觉得避之不及的记忆,如今想来,却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他眼眸微垂,安静了许久,才从口袋里找出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休息间。
精装修过的休息间比以前大了些,里面洗手间、大床、衣柜都有,挨着窗,好在窗户一直是开的,空气很清新。
床上用品太久没有收拾过,叶然撸起袖子,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防尘袋,里面装着床上四件套,一番功夫后,大床焕然一新。
叶然却累的气喘吁吁,没了力气,昨晚一晚上没睡,今天又只睡了中午两个小时,他困顿又疲惫的坐在床边,眼皮垂着,神经仿佛陷入了某种混沌迷蒙的境地,渐渐的,他合上眼,实在撑不住了,躺到床上打算睡一会儿。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
梦里除了风声雨声,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嘈杂的人声。
混乱不清的脚步声中有一道让他感到十分熟悉。
接着,是一个干练的女声,女人的声音穿透所有黑暗,将他从睡梦中唤醒:“……我带……视察,大家继续忙吧。”
……
醒来时,休息室内光线昏暗。
叶然身体无力,四肢酸酸软软,比中午那会儿还要难受。
他作息规律,一旦生物钟紊乱,第二天一天都不会有精神。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他心跳的急促,口干舌燥,休息室里没有水,但办公室里有一箱矿泉水,还没拆封,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