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王厚射中了一只獐子,他的亲兵手脚麻利,立即收拾了上火烘烤。此刻獐子肉的油脂一滴滴地滴在火丛中,香气四溢,令每个人都食指大动。
王厚故意揶揄种建中:“打猎这种事,彝叔你那火器就不行了。好不容易打准了,找来一看,里面全是铁砂,吃着都硌牙。”
周围顿时一片笑声。
前几日在露骨山中时,为了给生病的同袍打打牙祭,还真有人用火器去射天上的野鸽子的,射中了捡回来一瞅,那鸽胸里嵌得全是铁子铅子,被打成了个筛子。
种建中才不再乎王厚的揶揄,笑道:“爷爷又不是不会射箭。”
火器与弓箭,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因此也理应各司其职嘛!
这时候王厚的亲兵烤好了一整条獐腿,碰到王厚面前。
王厚看了却打了一个寒噤,浑身一抖:“这……”
种建中一瞥就知道是给王韶的,当即笑道:“还不快送去给你家大人?”
王厚却说:“要去你去,我去恐怕会骂!”
王韶与王厚这一对父子,简直是严父教子的典型。有时营中的兵卒都觉得王厚可怜,他家“大人”对待亲儿子委实是太严苛了。
种建中轻哼一声,取了一把匕首,在獐子腿上一穿,提着刀就去找王韶。
此刻夜空静谧,而王韶正站在营地的最边缘,背着双手,仰视浩瀚苍穹中升起的一轮明月。
此时此景,连种建中都不由得看住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提着的獐子腿,开口道“经略……”
王韶没有回头,而是随意开口,道:“彝叔你见过这样的月色没有——”
种建中自然回想起在汴京开宝寺琉璃塔上赏月那次……心中涌起一阵涟漪。
王韶却如何能猜到种建中的心思,这位投笔从戎的文士仰望着那轮明月,低声吟诵道:“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愧是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啊!果然境界开阔。”
王韶一声叹。
种建中却全然不明白:他们现在置身于露骨山中,与那春江花月又有何关联?
只听王韶继续叹道:“只是在这种境界里,有很多个体是会被牺牲的。”
种建中心里一动,陡然明白了王韶的意思。
“人生代代无穷已……”
在这华夏血脉一代一代传承的漫长岁月里,每一个人,每一次生命,与那轮辉煌皓月相比,都只是细如萤火,稍纵即逝,从此泯于黑暗。
他曾经目睹同袍在自己身边中箭而亡,也曾经亲手将利刃送入敌人的胸膛,送对方上路。
也许,他自己也将很快迎来这一天。
归根结底,在历史的大川里,每个人充其量都只是一滴水、一朵浪花,转瞬即逝。
但他们的信念与勇气,或许终于能被一代代传承下去,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影子……
“彝叔,此来露骨山,你后不后悔?”
王韶忽然转头,眼神和煦,望着种建中。种建中心知王厚应当很少有这个待遇。
种建中毫不犹豫:“不后悔,但我有牵挂!”
王韶双眼一亮,伸手拍拍种建中的肩头,道:“这就对了。”
“人若是完全心无挂碍,容易成为无根之萍,随波逐流,没有极其珍视的东西,也就难将机会把握住。”
“对了,彝叔,我一直听闻你有一名未婚妻?”
种建中应了一声,在心里默默纠正:是未婚的小夫郎。
“原本三年前我与他约定了,该在今日永结同心的。”
种建中抬头望望空中的月相,更加确定他没有记错日子。
结果王韶噗嗤一笑,道:“你在我帐下三年了。按宋律,三年不归,丈夫可任妻归家。”
也就是说,三年不见,夫妻可以合法离婚。
更何况他们这种连婚都没结的年轻人。
但种建中认真开口答道:“我信他。”
“又或是说,我信我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我属于他,他亦是属于我的。我们之间过去种种,如今细细地回想,慢慢地咀嚼,越咀嚼越是滋味无穷。仿佛这世间就只我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韶顿时被勾起了好奇,然而这又是种建中的私事,他身为主帅,也不方便多问。
但是王韶可以允诺一件:“你若坚信她与你心有灵犀,那我今日便为你做个见证!”
种建中顿时大喜,冲着王韶一揖到底,随后便向着天上那轮明月的方向双膝一跪,将手中那枚獐子腿朝空中一举,仿佛他手中举着一枚朝天的巨大高香,又或者是婚礼时用的珍贵礼器……总之绝无仅有,世人从未见过这样举着獐子腿结婚的新郎官儿。
待到礼毕,王韶哈哈大笑,道:“从此刻起,我王韶也多了一项牵挂,我是为种彝叔证婚之人,至少要亲眼看到他婚姻顺遂。”
说罢,王韶坐下,就着种建中那柄匕首,一刀一刀将獐子肉片下,不多时便与种建中分食干净。
王韶吃完,一抬头,眼神中透着彪悍。
他压低声音对种建中轻声道:“明天一早便宣布拔营,越过这座山头之后,便不许再引火。所有人轻装上阵,准备直下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