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下货车之后,陈九依例检查货车主携带的各种文书,与货物数量核对,并且按照货物的价值征收二分的过税。
谁知接到文书的那一刹那,陈九察觉不对——
他支起耳朵,问:“什么声音?”
赶车的车夫茫然四顾,也同样反问:“什么声音?”
陈九凝神细听片刻,也顾不上看文书了,板着脸对那车夫道:“快,把车厢打开,俺要检查你这车上到底装了什么货物!”
——究竟是什么货物……竟能发出这等诡异的声音?
车夫不敢怠慢,连忙从厢式马车的尾部爬上去,先拖出一个高一尺,四边两尺见方的藤编箱子,对陈九道:“您想看的是这个吗?”
陈九点点头:随着箱子被拖出来,耳边那细细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了。
“啾啾,啾啾啾——”
藤编的箱子一打开,陈九探头望去,只见箱底装了大约有上百只的小鸡苗,放眼望去,一片都是毛茸茸,可可爱爱。
陈九的心顿时似被萌得化了。
他家里有两个皮猴似的小子和一个最宝贝的幺女。陈九也曾经让这些孩子们自己养小鸡苗,他闺女对那小小的软软的金黄色小鸡苗爱得不行,连带陈九也爱屋及乌,对这种小东西没有任何抵抗力。
那车夫却浑然不觉,又拖出一个更大更高些的藤编箱子,打开——
陈九探头一瞅,哟,这回不是“啾啾啾”,而是“呱呱呱”:一箱子全都是鸭苗,体型比小鸡略大,毛色也都是灰灰的,看起来一概十分精神。
在这样颠簸的道路上长途运送,这些小东西竟然都十分精神——陈九略觉得不可思议。
那车夫却不合时宜地问:“还要再看吗?”
一眼提醒了陈九的职责,他赶紧翻了翻文书,指了指上面一行,道:“看看这个。”
车夫听闻,面露惧色,迟疑地问:“您……真的要看?”
陈九点点头。那车夫无法,只得又拖出了一枚高大的藤箱,一打开,又赶紧把盖子盖上。
但就在这一瞬间,陈九已经看清了藤箱里的物事,也有些脸色发白,赶紧道:“看过了看过了,可以了……”
那箱子里是几只体型硕大的白鹅,一旦看见天光,就一起冲着箱子外头呱呱大叫。
陈九尝过这种大白鹅子的厉害,赶紧见好就收。
查验过货物,陈九开出了收过税的□□,那车夫老老实实地交了。然而陈九好奇,问对方:“怎么这个时候往北方运鸡苗鸭苗?”
这马上快要入冬了,北方今年年景又不好,拿什么来养这些家禽?
车夫很痛快地回答:“我们东家心思很特别,说要将这些家禽送到北方来,交给当地的农人寄养。愿帮他养鸡养鸭的,他就给粮食。”
陈九“哦”了一声,觉得这车夫评价的“特别”两字并不很贴切,应当换为“古怪”才对。
“哦,也就是说,你家东家给农人粮食,让他们帮着养鸡养鸭?”
陈九笑了:“如今北方大旱,家家户户缺粮,这口粮缺起来当然是人先吃了,谁还顾得上那些鸡鸭?”
车夫却很坦然地答道:“那口粮当然是换给人吃的,养鸡养鸭都不用这些粮食啊!”
道路附近刚好有一片浅浅的河滩,如今已经干涸龟裂,河滩上只有几丛干枯的杂草,在风中摇曳。车夫便转身指着那片河滩。
“我们东家说,那河滩上有好多蝗虫卵,鸡鸭吃那些就够了。就是需要人盯着照看,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
“哇!”
陈九愣了半天,像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又“哇”地感叹了一声。
他想了想,问:“是不是朝中相公们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折腾人的法子?这听起来有点像是‘保马法’①啊!”
车夫显然也听过这种议论,顿时也笑:“我们也笑过东家呢,结果我们东家说,你们叫它‘保鸡’‘保鸭’法都无妨。但我只是想要来年北方少点飞蝗罢了。”
陈九顿时肃然起敬。
他年幼时见识过大蝗灾,见到过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席卷过每一处,都是寸草不生。
如今竟有这样一人,想要未雨绸缪,在春天到来之前,让这些鸡鸭鹅都去把蝗虫卵给吃掉?
这是异想天开吗?
仅凭这一车的鸡苗鸭苗。
陈九探头看看,只见南方来路上,正有连绵不断的厢式马车,朝他这边驶来。
“可是,真的……”
陈九还是不大敢相信: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天真的人,真的相信百姓能照他的话去做,能依言养大这些鸡鸭?
那车夫闻言笑道:“都是有契约的!”
*
两个月后,明远站在黄河北岸,看着一群又一群被赶到身边的鸡鸭——这个口齿的家禽,是酒楼正店最受欢迎的食材之一。
早先他送到北方请人放养的鸡鸭,除了病死和走失等各种原因,减少了一成左右,其余竟全都完好无损地送还了。
这就是大宋的寻常百姓——拥有契约精神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