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王安石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继续拈着胡子道:“听天子的意思,如果明远入觐,他就会为明远授官。”
——这就更过分了。
大宋一朝,得官多半是两种途径:一是科举,一是荫补。明远既无功名,又无身为高官显宦的父祖。不过是有点钱,生意做得大罢了。
如今各处都在以“冗官”为朝中弊病之际,天子竟然还想要给明远这样一个人授官?
就连吕惠卿,闻言也只能强笑着向王安石道贺:“这是好事啊!那少年与元泽一向交好。介甫往后在商界定然多几分助力。“
蔡京坐在一旁,看似脸色不变,心潮却不断起伏。
谁知王安石的神色更愁:“但元泽早说过,若是给明远授官,恐怕他会断然回绝。现在回想,这人应当完全无意仕途才对。”
史上颇多隐逸之士,本朝“梅妻鹤子”的林逋林和靖就是一位典型。此人越是拒不做官,在士林中的名气也就越大。王雱认为明远就是类似的人物。
王雱与明远交好,因此王安石信任王雱的判断。
吕惠卿心里便又是一阵酸意。
因为王安石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明远小友啊,求求你了,出来做个官吧!
这天下有多少人为了官位权势打破头,可偏偏为什么有人被求到眼前依旧不愿意?
想到这里,吕惠卿微微一偏头,却见身边的蔡京唇角上扬,竟尔流露出一点点笑意。
吕惠卿便也强装笑容,问蔡京:“元长想到了什么?”
蔡京眼神一闪。他适才是想起了与弟弟蔡卞初见明远的时候,曾经见过明远醉后曾当街高唱柳永的《鹤冲天》,当中便有一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如今就算是官家想要给明远授官,也要先过得了“白衣卿相”这一关去。
但是这话当着王安石的面却不便说。蔡京的心思转得极快,见吕惠卿问起,他便也笑着答:“以京对明远之的了解,相比起官家因功赐官,恐怕让他花一笔钱买个官做,他还要更愿意些。”
王安石与吕惠卿闻言都是一怔。
片刻后王安石就拉下了脸,沉声道:“这难道不是卖官鬻爵吗?”
但是吕惠卿一面回想明远的生平行事,想着想着便也与蔡京一样,露出笑容。
“以明远那小郎君的做派……确实是……”
吕惠卿慢慢向王安石解释:“卖官鬻爵,虽然为世人所诟病,但是明远不一样——他已经为天子看中,想要赐官。如果能借此机会,既满足官家召他入朝为官的愿望,又能为国库多添一笔财帛,岂不是两全其美?”
吕蔡两人劝了又劝,王安石多少有些动摇——这听起来确实是个好建议。
然而无论是赵顼的愿望,还是蔡京吕惠卿的建议,很快又都落了空。
——因为明远暂时放下了他新开辟的“捶丸场”,又出远门去了。
*
明远开始巡视他在北方的产业——确切地说,那些并不都是在他名下,但都与他息息相关,没有他就不会存在的产业——比如山阳镇的炼焦厂和炼钢厂。
离京两年半,这些产业已与刚刚草创时不可同日而语。
炼焦和炼钢的作坊,大型炉窑已经建起了好几座,林立着的烟囱直冲云霄。也就是早年明远建议炼焦时考虑到了环保的需求,眼前才总算没有出现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的景象。
这些作坊门口贴着大幅关于“安全生产”的标语,大批工匠们乘坐着一班又一班马拉的班车,成群结队地上班下班。
明远见到了这副场景也有些恍然,依稀见到了他那本来时空老工业区的影子。
看过炼焦和炼钢的作坊,明远自然也不会放过宫黎的玻璃作坊。如今这位昔日要靠叫卖“假古董”为生的玻璃匠,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因为这两年玻璃作坊的分红,他已俨然成为山阳镇上的第一富户。
然而宫黎却从来没有坐享其成的打算——他将玻璃作坊的经营全都交给了明远的人,自己一门心思去研究用来制作镜片的高规格玻璃,想要以此代替老爹宫六擅长磨制的水晶。
明远:看来宫黎还是那个死心眼儿,非要用自己制的玻璃取代天然水晶才行。
巡视过山阳镇的各种产业,明远便取道北上,渡过黄河,前往太原一带。一面考察北方的道路设施,思考该如何兴建道路,一面观察各种重要资源被官府垄断的情况:他的着眼点主要是铜、铁、煤等矿山。
如今,山阳炭厂的大部分原材料都来自太原一带,提升北方道路运输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另外,明远还存了一个私心,他想要借此次北上的机会,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尽量靠近宋辽边界,打听打听有关耶律浚的消息。
靠近宋辽边境固然有些危险,但是明远的“钞能力”和人脉也不简单。
秦观高中进士之后,被安排进了鸿胪寺,成为北宋外交战线中的一员。由秦观牵线搭桥,明远很快就联系上了几名长期在两国边界处互市的辽国商人,许诺长期稳定地提供对方想要的货物,很快明远这一行人的安全就得到了保证,关于耶律浚的消息也打听到了一些。
辽人自己对耶律浚的去向也毫无头绪:
一来耶律乙辛严锁消息,不肯令各宫帐了解辽主父子交恶的真相实情;二来当日耶律浚出逃时没有留下多少线索,如今辽境内众说纷纭,有说耶律浚在宋境的,也有说耶律浚在西夏、高丽和女直部落的。
明远听说了这些自然而然形成的“烟幕弹”,稍许放心,表面上却跌足惋惜:
“哎呀,好不容易才攀上的大辽贵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