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个大晴天。
西北便是如此, 冬日里阴云密布的日子未必冷,但如果是大晴天,阳光虽好, 但是往往劲风如刀,割得人脸上、手上生疼。
种建中巡视蒙罗角城防时便是如此,朔风如刀, 呼呼刮得十分猛烈。
种建中一眼便瞥见两个守在城墙后,负责操作霹雳砲车的小校, 手上冻得裂出一道一道,全都是鲜红色的细小血口。
“我那里还有一盒马油, 向华去我行囊里取出来, 先分发给将士们用。”
向华应了一声, 转身回去,须臾间已经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锡制的圆形盒子, 二话不说,先递了给站在霹雳砲车旁的小校。
那小校看见手中那雕刻精美的锡盒,已经愣了神,一时竟忘了要将盒子打开, 将里面的马油取出涂在手上。
“怎么这盒子这么好看?”
另一名小校凑过来,见状忍不住惊叹。
随即大家都聚了过来, 然后纷纷将眼光投向种建中——
西军中默认都是老粗,而种建中也一向与下级兵士们打成一片,大家也都知道他性格豪爽粗放。
但谁也没想到, 他用的东西竟然如此精致。
“人设崩塌”的种建中脸庞微微涨红, 但没忘了再强调一句:“盒子记得还我!”
“哦!”
明白了——
小校们相互看看, 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一定是种昭武的心上人送的。
种建中年轻有为, 二十出头却尚未婚配。但现在看起来,这位种昭武一定是已有心上人,等着回去迎娶——如果这次大家都能打胜仗,能平安回去的话。
“城外的动静如何?”
种建中看向站在城头一截用夯土堆成的女墙之后,举着一枚千里镜正在瞭望的士兵,大声相询。
“种昭武,羌人……您知道的!”
羌人向来被视为乌合之众。他们的单兵马上战斗力不可谓不强,但是失之懒散,无法团结起来像宋人那样运用集体战术,因此宋军除非中伏或是落单,很少会在羌人手下吃大亏。
现在瞭望兵这么说,所有站在城墙后的将校们便都在脑海中想象:羌人们此刻应当是刚起,正在点燃晒干的马粪埋锅造饭。
“铁鹞子呢?”
种建中并未因羌人的懒撒放松警惕,继续询问党项人的行踪。
那名瞭望兵熟练地将千里镜的镜筒抽出,左右转动以调整焦距,仔细观察之后回复:“党项骑兵在羌人的营地后结阵!”
果然!在松散的羌人士兵身后,是训练有素的铁鹞子。
种建中与他身边的所有人顿时都绷紧了脸孔。
“种昭武……”
瞭望兵一边瞭望一边继续高声说道:
“铁鹞子的人数似乎少了,现在只能见到四五百骑。”
“一定是埋伏在哪里,等待我们弃了蒙罗角城,然后在半道上袭击我们。等到我们这一支尽数溃败,敌人便会趁渭源堡军心动摇的机会,大举进袭渭源堡。”
种建中沉着脸,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他身边的将帅们听。
“党项人肯定认为我们一定会放弃,一定会跑……所以选择了守在路上偷袭,指望能全歼我军。”
“但是,他们或许忘了,或许时日太久了没人教他们——这里,我们脚下的这座城池,自汉唐开始就一直是汉家的土地。儿郎们,我们这才刚刚踏出渭源堡几步?绝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往回跑——”
“对,当然不能溜回去叫渭源堡那些家伙们笑话!”
不知不觉中,蒙罗角城中的禁军、厢军和民伕们都慢慢向种建中这边靠拢。听见种建中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不少人热血沸腾,扬起握紧的拳头,大声应和。
然而,此刻就站在种建中身边的几名军官,比如指挥使窦和泰,都知道种建中这只是激励士气的言语——其实他们是跑不了的。
此刻在蒙罗角城,连稍许强壮的民伕都算上,他们也只有两千人不到。以这点兵力,离开蒙罗角城,那就是自寻死路。
窦和泰心想:为今之计,只有勉力支撑到渭源堡之围解开,王韶带兵来援。
但是……真能撑到那时候吗?
于是他不露痕迹地挤上前,凑到种建中身边,小心地问:“昭武……我们现下只有六天的粮草,最怕是……箭矢会不够……”
只见种建中异常豪迈地一挥手:“不怕,我们必在六天之内,解决这里所有的对手。”
窦和泰:……?
他以前不觉得种家的十七哥是个爱说大话的家伙啊!怎么这次去京城转了一圈,被王韶请回来加入熙河路西军之后,竟转了性子,变得这么“自信”?
“各位都准备就绪了吗?”
种建中再次询问操作霹雳砲车的将校们。
“回禀种昭武,我们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