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太过分了,明远心想:说好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呢?
可见这权力的腐蚀力真是可怕啊,从库管官到使臣押伴,只是多了这么一点点权力,就能让一介底层官吏目空一切,甚至抛却了道德良心,滥用手中的权威。
驿馆里却还未闹完。
那些高丽使节的仆役从驿馆里出来——这次是两人一起,抬着一只沉重的铁锅出来。
从食店老板变了脸色,道:“这还了得?竟然要把人家的铁锅也扔掉吗?”
明远闻言一愣:这是从何说起。
“听闻高丽人惯用那种厚底的小小的铁锅,不喜欢咱们的大铁锅。”从食店老板郁闷不已,“可咱们这铁锅多好呀!”
明远倒是想起来了,高丽人似乎确实习惯用厚底铁锅煮饭……好像还有用石锅的。可没听闻与主人的习惯不一样,就要把主人家的东西扔掉的……
两浙一带不产铁,驿馆有这么大一口铁锅,铸来也颇不容易。
这群高丽人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认为驿馆使用大铁锅也是冒犯了他们?
驿馆那边,一名押伴竟还在与驿丞大声理论:“外国特使的事你少管,既然没能让特使满意,就等着听参吧……”
明远留意到种师中两眼冒火,噌地就要上前。
明远赶紧将他一拉:情势再难堪也不需要你这个十二岁小孩出面。
再说……他们与驿馆,还隔着一条宽阔的河道——种师中这也过不去呀。
两名高丽人的健仆却已经抬着铁锅走到河岸边。两人一起用力,将那口黝黑的铁锅高高荡起,向河中一抛——
“啪——
“哗啦——”
周围旁观的宋人骂声一片。
许是这两名高丽人将铁锅抛得远了一点,铁锅落下的地点已非常靠近对岸,并且溅起一大片水花。
明远和种师中身上都被泼了一身的水,他们和周围围观的杭州市民一起,将这两个高丽健仆的主人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遍。
那铁锅悠悠地浮在水面上,突然朝旁一倾,里面灌了水,便开始迅速下沉。
在河岸这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突然探出身体,伸出手中一枚顶端带着钩子的竹竿,在那铁锅的锅耳上一勾——
那铁锅迅捷地转了个圈,铁锅的锅耳转向那少年。
在铁锅被注满水,沉入运河之前,那少年刚好够到了锅耳。
他随即将手中的竹竿往种师中手中一塞,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奋力一提,同时口中一声大喝:
“嘿——”
只见这名少年,鼓着腮帮子,太阳穴上爆出青筋。
他扎了一个牢牢的马步,那枚笨重的铁锅,竟奇迹般地被他少年提在手中,拖出水面。
“哇——”
周围的骂声转为惊叹声。
这可是高丽人两人一起才能拎得动的铁锅啊!
明远一时看花了眼,险些以为那提起铁锅的少年人就是身边的种师中,略一偏头,才发现种师中依旧好端端地待在自己身边,手中正随意摆弄着竹竿。
而那名力大无穷的少年,则仅仅拽住那枚铁锅的锅耳,绝不肯松手。旁人见状立即上前帮忙,七手八脚,竟把一口巨大的铁锅又从运河的水面上拖了回来。
“好功夫,好力气!”
明远和身边的杭州市民一起为那少年鼓掌叫好,种师中也将竹竿顺手夹在腋下,拼命拍手,连手都排红了。
两名高丽健仆都没能料到这一点,一时愣住了下不来台,只能转头看着那几个押伴。
押伴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其中一人只好回头再看向驿馆的驿丞和驿卒们:这世间,总是有软柿子可以捏的。
可就在这时,河对岸,驿馆那边突然站出一名士子,高声叱责那些押伴,道:“尔等还是中华之人吗?”
押伴们将脸涨得通红:“与外国往来交通大事,你一个穷酸措大凑什么热闹?!”
“穷措大”是宋人专门用来嘲讽穷困书生的称谓。
明远一瞅,那名年轻士子穿着土黄色的直裰,戴着书生巾,面貌看来文质彬彬,但也确实是穷酸。别说比不了明远,就连种师中的穿戴打扮,也远远及不上。
那书生听见押伴的话,冷笑出声道:“外交大事?你看,遇到这等事,高丽来的正使和副使有出面过吗?”
“这高丽使节都躲着不出面,只不过让两个根本听不懂汉话的仆从在此示威,到时候还不是往我等中华之人自己身上一推了事,说是我等窝里内斗,自己人欺负自己人?”
明远看着那名士子的面庞,听他的声音,越看越是熟悉。
他确定自己一定见过的,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
这名年轻士子人虽穷,话却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外面闹得这天翻地覆的,高丽使节们却一个也不出面。
回头就算是这件事情闹大,高丽使节也能将这事撇得干净。
明远想:这一手玩得真漂亮!
一面毫无顾忌地挑战着中华之人的底线,一面躲在后面自有人承担杭州市民的怒意。这些高丽使节,看来都是玩弄权术玩弄惯了的人精!
正在这时,突然有个沉稳的嗓音响起:“尔等在此作甚?”
明远一听这声音,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很好,杭州府来人了。
是苏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