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明远年轻轻轻,又未及冠,而且还是个白身。
他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有钱!
当然了,还有一脑袋的奇思妙想,都是与他的“钱”有关的。
难得官家竟然想见这么一位人物。
但王安石很遗憾地告诉赵顼:“陛下,据犬子说,这位明远,已经离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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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有诗云:“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③
如今早已过了早春二月,草长莺飞的日子,柳条也早已青了。
但明远还是见识到了汴京人民送人别离时的阵势。
他好死不死,选择了与苏轼一起出京。
苏轼是那样名满天下的人物,出京时友人送行的场面,是明远完全不能比的——
从汴京城门口,每隔十里,就有一座“送客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长亭”。人们便在这里为苏轼饯行。饯行时不仅要饮酒,还要赋诗。
苏轼的书童一会儿忙着为主人研墨,一会儿忙着将主人朋友所赠的“墨宝”都收起来。
而这样的场景,每十里就会重复一遍。
明远与薛绍彭并肩,站在距离长亭不远的地方,望着远处,苏轼豪饮一盅水酒,然后撮襟为笔,在纸上挥毫的情形。
明远心想:子瞻公这是第几件衣裳了?
当然,十里长亭送别,意味着关系越铁,送别的人就送得越远。
眼看着苏轼面前的朋友渐渐辞去,呈指数级的减少,明远身边,几乎始终保持着相等的人数——始终是那么几位,但都是挚友。
“远之,原以为这次入京,能好好与你聚一聚的。没曾想我成日被拘在国子监里,竟没能见上几面。”
薛绍彭今日特地请了假,出城相送,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我想,这阵子家中大人应该也了解了,我就不是个考进士的料。”薛绍彭挠挠头,“想必再过一阵子大人应当也绝望了,那时就能放我出来——远之,到那时我去杭州找你!”
明远:额——
他已经凭空想象出了,薛绍彭在国子监中“躺平”的样子。
但据明远对朋友的了解,薛绍彭确实不太适合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他的性格过于天真,为人又太过热忱,特别容易掏心掏肺。
再加上那优秀的艺术造诣和理解力,明远觉得薛绍彭还是和米芾一样,终身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醉心艺术,恐怕对他们俩都好。
不过,想来这次,三司使薛向将儿子招至身边,应该也看清了儿子的秉性,想必不久就会有决断。
远处站着的米芾默默无言。他在明远身边时一向寡言少语,可是现在,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受到这年轻小郎君的依恋。
毕竟明远是将他从精神紧张的洁癖习惯里捞出来的人。
王雱送到这里,却因为公务繁多,实在不得不离开了。
他为人倨傲却洒脱,冲着明远长长一揖,道:“远之,来日必将重见,如今各自珍重。”
明远亦是一揖:“元泽兄,多保重身体!”
王雱哈哈一笑,也未再有那些吟诗作对之事,只带着伴当上马,冲明远挥挥手,回城去也。
明远与所有来相送的友人们作别——
“友友们,这都已经送出了二十里了。再这样下去,今晚我又可以回汴京城住宿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薛绍彭等人都上来与明远郑重道别。
“只可惜种彝叔与贺方回临时被曾孝宽召去处理急务,否则……”
戴着眼镜的李格非惋惜地叹道。
否则他们这一伙儿铁杆好友,现在就是整整齐齐的。
明远也觉得遗憾。
偏偏还有一种遗憾,藏在心头似乎始终不能说。
他多想要再见种建中一面——他刚才有无数话要讲,可人在眼前的时候,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连跟在明远身后的向华,也耷拉着脑袋,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终于到了要告别的时候——明远与每一个人拱手作别,相邀来年,汴京或是杭州再见。
苏轼那边这时也送得差不多了,而苏大文豪此刻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明远和苏轼的伴当赶紧一起,将这位“好酒却无量”的“苏仙”勉勉强强扶上马。
苏轼在马背上歪歪倒倒的,明远在想,要不要干脆将苏轼扶进大车中。
他们一起出发,随行的几辆装着行李的大车和苏轼的家眷仆从等一起,已经先走了。如今只有一辆车驾在明远和苏轼身边。
却见苏轼忽然在马上直起身,攥住马缰,高声吟诵道:“难忘,文期酒会,几辜风月,屡变星霜④——”
明远心中回荡起强烈的同感。
汴京城当真在他的生命里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在这里结识朋友、铺开事业,更认清了自己在这个时空里活着的意义。
苏轼高声抒情之后,又放低了声量,似乎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般诵道:“海阔天遥,未知何处是潇湘④……”
明远一时为词意所感,双眼酸涩,不忍心回顾。
如果回顾,他真的很怕自己会在这城外二十里的劳劳亭畔,站上一辈子,等那个人——
“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④。”
明远自行上马,用力握住马缰,微闭双眼,一时间只觉得对这座城市、对那个人的思念就像是路边青绿色的杂草一般,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心里却好生荒凉。
他一时只恨,恨自己文墨浅薄,腹内草莽。
古人思念起来,能作出“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④这样的句子。
偏偏他这没有文化的现代人就只能形容:“草——一种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