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后,汴京城中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午后,官家赵顼穿着便服,坐在御苑中一株参天巨树之下见王安石与王珪这两名参政。
宫中远远地传来一阵蝉鸣声,令人越发觉得这御苑里清净。
殊不知,此前已有宫中戍卫们与几名太监一道,用长长的竹竿在这株巨树上“粘”了一遍知了,才有了现在赵顼能清清静静地与臣子们说话。
皇家的任何“小事”,都有大量人力在背后无声无息地劳作。
文彦博今日告病未来,赵顼惯例先问过文彦博的病,又命石得一去探病。
石得一一去,赵顼身边只有二王,御苑树下的气氛更加轻松。
赵顼先是想起了司马光此前辞去永兴军知军的职务,要求返回洛阳编《资治通鉴》,他问起王安石:“司马君实已至洛阳否?”
王安石略微有些郁闷:司马光眼看着新党在赵顼的扶植之下独大,便自请回洛阳编书。而且在洛阳给自己建了一座园子,叫做“独乐园”,取“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之意。
但官家问起,王安石也只能应道:“听说已在洛阳,专为修史建了一座园子。”
赵顼便悠然神往:“司马君实为了编《资治通鉴》,竟专为自己修一座园子……若是朕有机会前往西京,当去司马君实园中作客,看看是什么样的园林,能让司马君实能静下心作出史学巨著来。”
王安石沉默了。
他在心中默默算了算自家的财力,觉得好像这辈子也没机会在老家给自己修园子①。
这时王珪见年轻的官家不会聊天,直接把天给聊死了,便岔开话题,道:“臣前日听说,唐坰去开封府告状了。”
赵顼立即抛下了对司马光的想念,转向王珪,笑问道:“哦?没想到朕的监察御史,也会去开封府告状?”
王珪含笑点头称是。
“所出告的是何人,所告何事?”
“告的是那位揽下‘山阳-汴京公路’修建的少年人明远。”
听见“明远”二字,赵顼一下子又来了精神——这位年轻官家对名字很敏感,听见自己关注过的人物都会提起兴趣。
“唐坰因何要告明远。”
“唐坰向开封府检举,说是明远不过一普通富户少年,一下子要出资60万贯,修建‘山阳-汴京公路’,实在太骇人听闻。”
“60万贯!”
赵顼脸上的表情也说明了这“骇人听闻”的程度。
若是他治下随随便便一名富户之子,便能拿出这么多钱……
赵顼想象自己大内府库里的账目,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的好像也不比寻常人好多少。
“官家莫不是与唐坰一样,以为那明远要一人独立承担这60万贯?”
王珪笑道。
王安石忍不住也微弯了嘴角。
赵顼:“那不然呢?”
他记得这是朝议“公路收费法”僵持不下,无法得出结论时,提出的折中措施,先建“山阳-汴京公路”以观后效。
只是赵顼也没想到,山阳镇到汴京城不过二十里许,造价竟然要60万贯。
他更加不管相信,这60万贯,竟然能由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一人独力付出。
王珪笑道:“陛下,那少年邀了汴京城中的数家大商户一起入股。好多家一起出了60万贯。”
赵顼一听高兴了。
“朕国中竟有这许多商家,深明大义,愿出资为国筑路?还是说那姓明的少年舌灿莲花,能够一一说得这些商户解囊?”
王珪与王安石听得都脑后有汗。
皇帝难道忘了,是他金口玉言,允许了这条公路“收费”。而且筑路的一方会事先把道路途径的所有土地都买下,所以说,商户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为国筑路”,而是“为利筑路”。
王安石只能委婉提醒:“或许商户们都知道此路筑成,会有回报吧!”
“商户们不止是能从道上车马那里收取一部分费用,也便于自家货物加快运输,一举数得。”
“原来如此!”
赵顼不算是个蠢人,一点他就都明白了。
一条公路,竟能将京城那么多家大商户拧成一股绳,纷纷出钱出人来建一条道路。这在以前刻从未有过。
究其道理,应该还是在于“准予收费”四个字上。
想通这一点,赵顼顿时叹道:“李觏②所言不错:‘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
李觏是庆历年间的江西大儒,与王安石交好。王安石新法受李觏的极大启发。
此刻赵顼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顿时也想起李觏的理论。
“果然,敢于言利,民间便立即有所动作。”
这比起那些道学家表面上不许谈“利”与“欲”,赵顼恐怕更欣赏李觏提出的“治国之实,必本于财用”。
须知,这条公路的所带来的“利”之中,还有一条:开封府会对公路所收之往来车马费再抽一成的税收。
如此一来,汴京百姓实际上又受益了。因为开封府收取下辖税收,多用于民生,如那“潜火队”、各街坊中的公井,以及开封府的差役与弓手的薪资等等。
这一番话谈下来,赵顼觉得很舒服:只要能为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多颁一条新法自然是不在话下。
只是他还有一事想要问王安石:“这‘公路收费法’,也是这明远首先向王卿建议的吗?”
王珪看向王安石,王安石颔首说是。
其实,明远向王安石和王雱提的建议远不止这么些。他建议将更多道路一类的工程交给私人来承担,官府起到监督作用,等建好之后再“验收”。
按照明远所说,这样可以最高效率地组织起民间蕴藏的“生产力”,并且避免官员以公谋私的发生。
只是以王安石对赵顼的了解,觉得这些对这位年轻的官家而言,好似还是太“超前”了一些。
王安石决定,还是再多做一些铺垫,再与这位官家讲讲这些道理也不迟。
但是,赵顼却微微抬起头,对“明远”此人,起了悠然神往之心。
“朕想要见一见这个明远。”
赵顼问王安石:“不知介甫可否安排?”
王安石十分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