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种师中恰如其时地打了一个饱嗝,小脸上随即露出羞赧的神色。
王安石转头望着种师中,突然开口,问:“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明远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只听种师中马上回答:“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王安石与王雱同时鼓励地点头。
——原来竟然是经义的现场问答?
王安石问了经传中的一句,而种师中马上就答出了出处。
只听王安石重复了其中一句:“如之何其彻也?”
这时,只见种师中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完全没了刚才吃馄饨时候的满足与闲适。他思索了片刻之后,便高声答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②
不假思索,滔滔不绝。
王安石父子顿时对视一眼,同时点头。王安石甚至还满意地伸手拈须,一派老怀安慰的模样。
明远偷偷瞄瞄种建中的神情,只见种建中一张脸也绷得很严肃,但是眼中也流露出赞赏与喜悦,显然觉得弟弟答得非常不错。
明远:敢情只有我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呀!
一时席面被撤了下去。。
“远之,请随我来。”
王雱轻声细语,将明远带出王安石书房外的花厅。
明远望望身后,种建中与种师中都坐在王安石对面。
他基本可以完全确定,王安石今日要见的,是种家的这两位兄弟。
自己只是个陪客。
但明远非但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感到很庆幸——至少王雱不会像刚才考较种师中那样考较自己,熟人嘛,多半拉不下这个面子。要是亲见王安石,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王雱引着明远,经过后院一条鹅卵石小径,进入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明远突然意识到,王雱这是将自己引去他自己的住处。
果然,王雱将明远引进一间书房,随手用“自发烛”点亮了室内的油灯。
灯火幽幽亮起,照见这书房中汗牛充栋的书册。
明远便在心里大声道:惭愧!
王雱虽有神童之名,可是从他的书房来看,应当也是寒窗苦读了十多年,才能有如今的“才名”与“文名”的。
“元泽兄,多谢今日……”
明远先向王雱开口,想要诚挚感激。
谁知王雱却轻轻摇手,表示不算什么。
他来时一直唇角蕴着笑,此时才突然大笑出声。
“远之贤弟真是好本事!”
明远在读书人面前一直感受着压力。现在反而糊涂了。
“逼着高家吐出他们低价运进京的石炭,给了军器监!”
王雱实在是没忍住,畅快地一阵大笑。
原来是这个——明远吁出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石头。
“愚兄原本还想着要不要为你出头,弹劾的词章都准备好了……”
原来,明远的山阳炭长与高家炭行的石炭之争,王大衙内也一直看在眼里,准备好了自己出手帮忙。
“高家这等豪商,惯会低买高卖,囤积居奇,又或是刻意压价,逼死对家……今日他们总算在远之手里吃到了苦头。”
明远:我其实能够理解。
高家这样的巨商,手上拥有大量的资金,背后又有权力撑腰,自然追求垄断,试图将竞争者都挤出局,好让自己一家独大,往后不就可以肆意妄为,想赚多少就赚多少了?
“如今有人建议在汴京设立市易司,平价收购市场上滞销的货品,市场上短缺时再卖出,并允许商家贷款或者赊货,可以收取息金。远之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明远一怔:这是……市易法?
他猛地跳起来:“不可,元泽兄,这万万不可啊!”
王雱万万没有想到明远竟然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对,他不解地问:“远之为何觉得不可?”
此刻明远脑海里满是“行政权力膨胀就必然导致寻租”,市场应由“看不见的手”进行调节……但苦于一时无法向王雱解释清楚。
他脑海里飞快地转着,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观察王雱的表情。
突然,明远明白了了一件事——今日王安石父子将他们一行三人请至相府,他明远并不是一个陪衬。
是王安石之子王雱,甚至是王安石本人,想要通过他,了解商人这个阶层对于“市易法”的意见。
“……总之,此法绝不能轻易推行,就算是推行,也绝不能在汴京。”
明远一通解释之后,王雱又问。
“远之当年对青苗法一力支持,如今为何又对市易法如此反对?”
“青苗法啊……”
明远回想起当初他决定支持青苗法时的情形。
“王安石这人能处!”
他是这么评价的。
如今他受邀,于相府和王家人一起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家宴,对王安石的评价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所以他一定要把这道理与王雱说清楚。
“这就要从‘市易’的本质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