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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百万贯

八月十五这晚, 汴京百姓惯例要前往酒楼,占一个心仪的好位置,只等月上树梢头时, 与亲朋好友们一起赏月玩月。

若说赏月,七十二正店中, 又有哪家能比新安了玻璃窗的长庆楼更适合?

因此长庆楼“正式开业”的当天, 便给全汴京城表演了一个全场爆满。不止是閤子,连靠窗的座位都被人花重金预留了。

明远的朋友们则稍许有些特权——明远一早就告诉史尚,给他预留位置最佳的一间閤子。

但是苏轼到了之后发现大厅里竟有女伶唱曲!

于是苏轼闹着要坐在大厅里听曲子, 明远拗不过他,便将閤子换给大厅里的一桌客人。一行人都在大厅正中靠东面的一张大桌旁坐下。

朋友们照例先欣赏一回玻璃窗。

苏轼探头探脑望向窗外, 真的在一枚“象格”中找到了初升的明月, 顿时欢喜赞叹, 又想起弟弟苏辙,连声感慨:“若是子由也在京中就好了!”

李格非用手扶着黄铜边框的厚重眼镜, 将镶嵌在身边象眼窗格里的透明玻璃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忍住, 上手摸了摸, 惊奇地感叹:“这些……也都和我的‘眼镜’材质一样吗?”

苏轼消息灵通一些:“文叔此言差矣。文叔眼上的双镜, 乃是真正天然水晶打磨而成,十分贵重。而这窗玻璃乃是人工打造之物, 价格要便宜得多了。否则,不管远之多么豪阔,怕也是难给整座长庆楼都安上玻璃窗。”

旁边蔡京则温文地回应:“话虽如此,远之能为整座酒楼都安上透明窗扉, 也已是偌大的手笔了。”

蔡京有意无意地恭维明远的财力, 明远却不怎么领他的情, 只管与多日不见的贺铸问起军器监里的情形。

蔡京见明远不理会他的恭维,眼里一点儿愠色也无,一面轻轻挥动着手中的折扇,一面四下里细细打量长庆楼的陈设。

蔡卞则对玻璃窗很感兴趣:“远之兄可知道哪里能买到这玻璃窗?”

他与新婚妻子王家二小娘子感情很好,事事想着妻子:“拙荆怕冷,偏又喜欢天光,喜欢看窗外景致,若是能安上一两玻璃窗,岂不就能遂她的心意了?”

明远笑着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哪里能买到玻璃窗,玻璃作坊本就是他的。

“元展要得急不急?若是能等上两个月,买这玻璃窗会容易一些。”

现在宫黎的玻璃作坊,已经开足马力满负荷运行了,但未来两个月的所有产出都已经被人事先预订了。

桌上众人听闻,都在惊叹。

苏轼却不以未然:“两个月后也未必能啊!有这座长庆楼在,汴京还有哪家大户能不眼馋玻璃窗的?”

“远之,你说说,这两个月里,都是哪些人家在订制玻璃窗。”

苏轼这样一说,众人便多半了解明远与玻璃作坊的关系了。

明远微笑着回答:“别人倒也罢了,主要是将作监下了一个大单。”

将作监负责皇家建筑的兴建与修缮,有皇家这一单在前面,谁也不能越过将作监“加塞儿”,否则就是为难明远。

蔡卞顿时觉得惋惜:“两个月后啊……”

待到了十月十一月,室外草木凋零,即便安了玻璃窗,景致也没那么好看了。

明远却笑:“元展兄,如果不是一整座大宅都要安玻璃窗,只是想安上一两扇的话,作坊里这点人手还是能腾出来的。”

蔡卞一听大喜,连忙道:“只要两扇,只要两扇……给拙荆平日里起坐的房间安上就好,不必考虑我……”

一时间举座都笑,纷纷盛赞蔡卞夫妻伉俪情深,王家小娘子有这么一个体贴丈夫实在是好福气。

明远也笑:“那好,明日我就让玻璃作坊遣人到府上去量尺寸去。”

说话之间,长庆楼上丝竹声扬,酒菜已经流水价地送上来。

苏轼对这长庆楼的生意一直非常好奇。前两日长庆楼“试营业”,苏轼还为明远捏了一把汗,生怕汴京百姓无法接受各家“脚店”在正店中“鸠占鹊巢”的新形式。

但现在看看风格鲜明的脚店特色烹饪,又尝过了长庆楼自家基本功扎实,美味而不张扬的“固定菜单”,苏轼至此完全放心了。

倒是蔡京,将桌上菜肴看过一圈之后,言语中多少流露出一些惋惜:“那黄仙以后不在此间灶上了吧?这人一走,那道‘黄雀酢’便也跟着没有了。”

明远瞥了瞥他,没说话。

酒桌上其他人顿时一致批判蔡京:小小一只黄雀,身上又有多少肉可供食用的?食客好那一口,并非为了果腹,而纯粹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那道“黄雀酢”做起来,往往便要捕捉成百上千只黄雀,为了口腹之欲,伤如此多性命,实在是有伤天和。

蔡京也不动怒,他人的指责完全不影响他下筷子。

明远却在一旁出神:他还在想,那万娘子也说她的拿手菜是“黄雀酢”,她究竟与黄仙有什么关系。

另外,“黄雀酢”听起来像是一道既奢侈又猎奇的名菜,可归根究底,如果不是穷极了饿狠了,又有谁会去抓了那黄雀来吃?

他正在垂首思索,忽听身边一名酒博士惊讶地“啊”了一声。

“仙人,仙人怎么来了……”

长庆楼中的“茶饭量酒博士”们,向来称呼黄厨为“仙人”。虽然他们现在都知道,这家伙既不是“仙”也不做“人”。

明远听见这一声,便皱起了眉头,望向楼梯的方向。

果然,只见一个身穿道袍,梳着道髻的中年男人,背着双手,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一步一步沿楼梯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以前在长庆楼的帮厨,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明远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用一旁的热手巾擦了擦手,忍不住还是有些心烦意乱:长庆楼门口的伙计,怎么就这么没有眼力劲儿,怎么就把黄厨放上来?

片刻后明远反应过来,他的烦恼根本不是来自黄厨。其实不管那黄厨捣什么乱,长庆楼都有办法处理。

明远郁闷的其实是:连贺铸都到了,种建中还未到。

他们师兄弟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了,难不成到了中秋佳节,种建中竟还要忙于军器监里的公事?

还是因为上次在明远家里,两人一言不合,恼了彼此?

跟种建中比起来,黄厨又算得了什么?

但眼前的黄厨,显然认为自己很是一盘菜。

他慢慢走上长庆楼二楼的楼板,先是环视四周,看了一眼玻璃窗外一览无遗的汴京夜色,然后轻笑着摇头。

“从今往后,这长庆楼少了一道传世名菜。”

“黄雀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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