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电脑前, 面对图纸,卓蕴敲下保存键,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今日份的作业到此结束, 她在转椅上赖了一会儿,眼睛望向书柜, 上面已经摆着不少书籍,大部分是赵醒归的。
这是久兰花苑的三楼书房,卓蕴和赵醒归每年暑假都会来住一个多月, 春节时, 赵醒归还会代替卓蕴来看望边琳, 在这儿住上十来天, 几年下来, 就有些书留在书房里。
卓蕴起身走到书柜前,掠过那些和AI、计算机有关的专业书籍, 瞄上了几本小说。
遵循设计眼光, 她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小说, 拿在手里看封面。封面是张小清新水彩画,一朵向日葵盛开在蓝色天空下, 书封上印着各种抓人眼球的宣传语,什么“销量百万册”、“年度最温暖人心的故事”、“都市治愈系暖男作家封神之作”……
卓蕴把书名轻念出声:“我愿为你,与这世界和解。”
她又去看作者名:“昨日霜降……男的?”
这本书很不像赵醒归的书单品味, 卓蕴想不通那位沉迷黑科技的工科小直男怎么会喜欢这种鸡汤文学。
——
赵醒归在主卧午睡,卓蕴说他像只小猪, 每天下午都要午睡。
赵小猪睡了一个半小时后自然醒,头一件事是在被窝里摸内裤, 啥事儿也没有, 他松了口气, 搬着腿翻过身,看到卓蕴坐在沙发上看书。
他拖长音叫她:“老婆——”
卓蕴抬起头,脸上都是泪,一下子就把赵醒归吓得瞌睡全无:“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卓蕴摸摸眼睛:“没事,看书看的,这书你哪儿买的?”
她把书的封面给他看,赵醒归说:“哦,春节买的,就在外头商场的书店里,寒假在这儿看完了,就没带回去。”
卓蕴悠悠叹了口气,摸着封面说:“我好喜欢李俨和乔小花,写得真感人。”
赵醒归磨磨蹭蹭地从床上坐起来,说:“这作者是咱俩校友。”
“啊?”卓蕴惊讶,“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赵醒归摇头:“不认识,但我见过他,去年十一月他回我们学校做演讲,我才知道他。你忘了吗?我视频里和你说过的,我去听演讲,见到一个师兄,和我一样,也坐轮椅。”
卓蕴想起来了,赵醒归的确对她说过,但没说太多,她就没放在心上。
“长啥样啊?”卓蕴问,“帅不帅?”
“……”赵醒归皱眉,“说实话,我离太远了,根本看不清。”
他回忆起去年的那次演讲,重新给卓蕴讲了一遍。
去年十一月,A大组织了一场杰出校友经验分享大会,主题叫“优秀榜样,青年之光”,邀请来五位不满而立、却在某个领域做出不俗成绩的校友来做演讲,“昨日霜降”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门票很紧俏,丁虹给了赵醒归一张,说让他去听听。
丁虹说:“小归啊,我听说,里头有位要做分享的毕业生和你情况差不多,你听了,应该会很有共鸣。”
于是,赵醒归就独自一人坐着轮椅去听演讲,到得晚了点,从大礼堂一楼最后面的大门进去,发现能容纳1200人的大礼堂座无虚席。他没去找座位,就坐着轮椅待在最后一排,一个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静悄悄地听。
去之前,赵醒归还不太理解表姑的话,直到看到第四位演讲者出场,他才明白表姑的用意。
那是一位年轻男人,穿一身浅灰色休闲西装,坐着轮椅从后台出来。赵醒归离得远,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出这位师兄应该很帅,因为前头的女孩们都在哇哇叫。
赵醒归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台上的男人居然站了起来,他长身而立,姿态挺拔,惹得台下又响起一片惊叹声。
赵醒归看到他拿起话筒,音响里就传出一道沉稳的男中音:“大家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黎衍,是XX届经济学院经济学专业的本科毕业生,今年二十九岁。”
黎衍的演讲主题是“可以有标签,但更要做自己”,带给赵醒归巨大的震撼。
黎衍说自己是美强惨,还是个穷光蛋,大学里甚至做过手机贴膜生意,赵醒归忍不住和大家一起笑。
又听黎衍说,二十二岁那年,四月的一个凌晨,他在下班回家路上遭遇车祸,从此再也离不开轮椅。会场里的同学们都发出惊呼,而赵醒归是他们中眼神最为黯淡的一个。
二十二岁,差不多就是他现在的年纪。
也是四月,真是一个叫人伤心的月份。
黎衍的演讲很精彩,不煽情,还幽默,老是惹得全场大笑。他举手投足间透着从容优雅,自我调侃道,他受伤后在家自闭四年整,出不了门,找不到工作,在网站写小说还扑街,穷困潦倒,身上穿的衣服没有一件超过一百块,破了就缝缝继续穿。
这是赵醒归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感谢父母为他提供了优渥的经济条件,但赵醒归不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富二代,他在复健或打球时认识了很多残疾朋友,知道他们大多生活窘迫,很多人出门都困难,更别提找工作,就像黎衍当年一样,日复一日地待在家,一点儿也找不到出路。
赵醒归想要为自己所在的这个特殊群体做些事情,只是他现在还太年轻,能做的无非是请爸爸赞助一下篮球队,提供一些设备上的资助,让他们能更好地训练和比赛。
至于往后,赵醒归很早就想过,等他经济上能够独立,他一定要为大家做些什么,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都还活着。活着,就还是个人,就要活出人样来。
黎衍在演讲中花了很大的篇幅去感谢他的妻子,赵醒归听得津津有味,就像一个快乐的吃瓜群众,能从黎衍的语气里感受到他对妻子的爱与依赖。
赵醒归不自觉地会想起卓蕴,他何尝不是这样?一份美好的爱情,一个可爱女孩的陪伴,可以带给他更多的勇气与自信,让他变得更为积极乐观,无惧与轮椅相伴的漫长人生。
黎衍的演讲结束后,是观众提问环节,有个女孩说想见见他的妻子,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
好多人起哄,黎衍摸摸鼻子,对着台下说:“那我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内谁,你愿意吗?”
赵醒归也很好奇,把轮椅向前转了些,伸长脖子往前排看,就看到一个穿毛线开衫的年轻女人站起来,对着大家招招手。
赵醒归只看到她的背影,没能看见她的脸,但他能肯定,她一定很美很美。
……
卓蕴听完赵醒归的讲述,问:“那位师兄,也是截瘫吗?”
“我不知道,不太像。”赵醒归回忆了一下,“他一直没说他腿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大概觉得那不是重点。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站得挺稳,还能不用拐杖走几步,情况应该比我好点儿。”
卓蕴点点头,再去看手里那本书时,感触比之前更深。
昨日霜降——竟是个和赵醒归一样的残疾人,能写出这么细腻感人的故事,应该是一位非常温柔、知性的男士。
卓蕴对赵醒归说出自己的想法,赵醒归深有同感,似乎还很遗憾:“我当时没看过书,不敢去勾搭他,后来才买书看完,就很后悔。他应该是个睿智风趣的大哥,为人很通透,唉……我应该找表姑去要个联系方式,只是隔了几个月,不太好意思。”
卓蕴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去就去,他可是咱校友,你真想勾搭肯定勾搭得到。多有面儿啊!认识一个大作家,搞本签名书能吹三年!”
“再说吧。”赵醒归笑着摇头,“都快一年了,你不提这本书,我都要忘了,当时真的很感动,觉得他好厉害,还有他老婆,也非常优秀。”
卓蕴看着他:“那我优不优秀?”
“你当然优秀啦!”赵醒归向她伸手,“过来,抱抱。”
卓蕴放下书,蹬掉拖鞋就扑到大床上,被赵醒归抱了个满怀。
“我一点儿也不羡慕他。”赵醒归抱紧卓蕴,闻着她头发上的香气,“我老婆天下第一优秀,最聪明最漂亮最温柔最可爱。”
卓蕴满意了,窝在他怀里说:“赵小归,你会比那位师兄更厉害。”
赵醒归浅浅地笑:“嗯,我会努力的。”
——
这个暑假,赵醒归和卓蕴在观县住了一个多月,边琳正式升级为丈母娘,对赵醒归好得不像话。
卓蘅七月时留在上海为导师干活,有钱赚,直到八月初才休假一周,回来看妈妈和姐姐,还有他的新晋——姐夫。
这些年,卓蘅习惯叫赵醒归全名,最多随妈妈和苗叔喊一声“小归”,可这次,边琳郑重地提醒儿子,辈分不能乱来,如果卓蕴是卓蘅的妹妹,那卓蘅可以叫赵醒归“小归”,可卓蘅是弟弟,他就必须叫赵醒归为“姐夫”。
卓蘅疯掉了,死活不肯叫,嚷嚷着:“他比我小啊!!”
“比你小怎么了?”边琳说,“比你小也是你姐夫呀,他俩都领证了,你不能乱叫,不然没礼貌。”
卓蘅反抗了好几天,最终败下阵来,在一天早上吃早餐时,看着赵醒归和卓蕴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哼哼唧唧地喊:“姐,姐夫,早。”
卓蕴一口面汤差点喷出来。
赵醒归则吓得手一抖,勺子里的馄饨都要舀不住。
两个年轻男人默默对视,赵醒归抿抿唇,回了一句:“早,小蘅。”
卓蘅:“……”
——
卓蕴去纽约前,和赵醒归一起回了一趟梧城看奶奶,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登记了,纷纷表示祝贺,赵美芳问赵醒归什么时候办婚宴,赵醒归看了眼害羞的卓蕴,回答:“等我硕士毕业吧,不急。”
九月初,卓蕴已经在纽约开始最后一个学年的学习,A大也已开学,赵醒归升上大四,开始准备申请学校,课余时间,依旧会去篮球队打球。
小赵同学十九岁那年录过那则让他爆红几个月的轮椅篮球招募令,拜“画外音”季飞翔所赐,从那以后,篮球队的队友和赵醒归的同班同学都开始喊他“小乌龟”,这个在他受伤后沉寂三年多的外号,愣是变得天下皆知。
也是因为赵醒归长得太帅,使得那则招募令效果卓越,真的有许多下肢残疾的男孩女孩慕名赶来篮球队参观、体验,把徐涛乐得合不拢嘴,挑了不少有潜力的好苗子加入钱塘队。
这三年,A省轮椅篮球男队、女队的实力都有提升,每次出去打国内大赛,队伍里的平均年龄都是参赛球队里最小的。
想来打轮椅篮球的人多了,残联不能全部消化,又不想打击那些年轻人的积极性,赵醒归就和爸爸商量,由赵伟伦出资成立了一家业余轮椅篮球俱乐部,提供训练场地和竞技轮椅,专门用来吸纳想打球的年轻人,鼓励他们走出家门,丰富业余生活。
赵醒归任男队队长,有空时就去俱乐部教那些残疾朋友打球,偶尔还会组织比赛,让他们参与实战。
比如这年十月,A省残联组织了一次业余轮椅篮球比赛,面向所有轮椅俱乐部,在外地举行,赵醒归决定带俱乐部的一群小伙子去参赛,还从钱塘队找来两个外援季飞翔和刘坤。
出征前,赵醒归联系到钱塘另一家轮椅俱乐部,希望和对方打一场友谊赛。
他曾经和那家轮椅俱乐部的几位男士打过球,那边年轻人不多,三十多、四十多的大哥倒有好几个,其中有个截瘫的年轻小哥令赵醒归印象深刻。
别人都叫他“三金”,长得浓眉大眼,特别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底下会露出两道好看的卧蚕,赵醒归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三金有酒窝,看到那两个酒窝,会让赵醒归想起卓蕴。
三金人菜瘾大,篮球水平明明惨不忍睹,打完球还要屁颠屁颠划着轮椅来找赵醒归,眨巴着他的欧式大双眼皮,问:“小帅哥,你觉得我能加入你们俱乐部吗?”
赵醒归无言地看着他:“……”
十月的一个周六下午,赵醒归开车去球馆打友谊赛。
现在,他出门打球都是一个人,不再需要有人陪伴。
来到篮球馆,队友们陆续到齐,赵醒归穿好蓝色队服,换上竞技轮椅,往腰上、腿上扎好束带,开始和季飞翔、刘坤等队友进行赛前热身。
他看到另一家轮椅俱乐部的几个男人,包括三金,远远的,两人点头致意,没有过多寒暄。
热身一阵子后,赵醒归偶然回头,看到大门处有个男人划着轮椅进来,身边陪着一个年轻女人。
轮椅上的男人长得很帅,宽肩窄腰,眉眼深邃,年纪也不大,女人容貌清秀,个子不高,面上总挂着暖暖的笑。
赵醒归多看了那男人几眼,总觉得这人身形有些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