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关键的是,若真的得到了伯爵之位,就意味着她可以自由主宰自己的人生,而不必被动的承受着别人选择而带来的福与祸。
因为祖父的愚蠢与贪婪,承恩公府被夷三族,一夜之间,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叔父,叔母,业已成年的兄长和堂兄们……
这是真正的滔天大祸!
出嫁了的姑姑们没有受到牵连,但是失去母家,尤其是母家因谋逆被夷三族,这样的女子日后会有什么结果,不必言说也能够猜到,好一点的青灯古佛,再差一点的,就直接病逝了。
还没有成年的弟弟们没有被处斩,但是就在叶家成年男女被斩首的第二天,他们就集中一处,被流放去了岭南。
一群最大不过十三岁的孩子,附带枷锁,翻山越岭去往瘴气缭绕的岭南,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
死去的是她的至亲,其中有她的生身父母、骨肉兄弟,被流放的同样是她的至亲,其中有她同胞所出的幼弟,生离死别,撕心裂肺,又岂是言语所能形容!
相较而言,被退婚这种小事,算得了什么呢!
叶茜娘不恨前来退婚的未婚夫家。
易地而处,对方家族因为谋反被夷三族,她相信叶家也会去退婚的。
没有人想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叫自家骨肉堕入深渊。
对方客气的送回了婚书,还给自己和几个妹妹请了大夫,低调的留给她们一笔银钱度日,已经仁至义尽。
同样的,她也不恨天子。
她凭什么恨人家呢?
天子待叶家不薄,太后待叶家不薄,可是就在天子和太后最需要叶家的时候,祖父反戈一击,引狼入室,险些断送了江山社稷,之后事败遭到清算,这又能怪谁?
易地而处,她可能连自家这几个女孩儿都不会留下。
可是叶茜娘也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她一夜一夜的睡不着,钻心蚀骨的痛。
她也只是个刚刚十五岁的小姑娘,虽然享用过世间荣华,但也承受过世间大多数人毕生都难以想象的惨痛!
她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知道祖父谋事不成,家族被诛,理所应当,因为一旦大功告成,她作为叶氏女,也将分享祖父的荣光,既然如此,她当然也要承担失败之后迎面而来的崩坏与绝望。
可是叶茜娘觉得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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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和父亲决定了一切,他们的愚蠢和贪婪将她们带入深渊,他们痛快的死了,但活着的人要日复一日的遭受折磨!
明明是关系到自己性命的事情,她却没有决定权,只能在事成或者事败后,得到一个冷冰冰的结果,听候最顶层祖父的处置,她觉得不公平!
男人做出的错误选择,为什么让一无所知的女人一起承担责任?
从头到尾,我们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力!
现在,兴平侯夫人将选择的权力交给她:
接受陛下的好意,做一个周全天子孝心的吉祥物,被册封为郡君或者乡君,获赐一座府邸,带着几个妹妹度日,以后招赘一个丈夫,传袭叶家血脉。
又或者想方设法求一个男子才能拥有的爵位,给自己更大的选择权,更加广阔的未来。
叶茜娘当然更想选第二个。
她太向往那种左右自己人生的酣畅淋漓了。
即便只是在脑海中有所想象,她都激动雀跃的难以入眠。
可是雀跃之后,叶茜娘逐渐冷静下来。
她想,凭什么呢。
天子凭什么要赏你这么大的荣誉?
你配吗?
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吗?
你有什么与之匹配的能力吗?
就凭你姓叶,就凭你身体里流淌着罪臣的血液,你就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求一个伯爵之位?
女承父业的李云娘,人家可是 忠勇之后,就算是赏赐,人家不比你有资格的多?
易地而处,她若是天子,听了自己的祈求之后,不仅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反而会觉得这女人心比天高,贪得无厌!
这一晚叶茜娘没有合眼,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接下来的几天,她变得异常沉默,直到某一日在水井边汲水的时候,她忽然间豁然开朗。
王侍郎遵从堂姐的吩咐,多给了叶茜娘几天时间,终于登门去转述了礼部的意思。
叶茜娘向皇宫而拜,叩谢君恩,又表态希望能够入宫拜见天子,面陈心中的感激与动容。
芈秋当然应了,会面的地点就选在了椒房殿。
一来显得没那么正式,可以叙叙家常,二来叫皇帝见见外家的人,知道自己答应他的事情都妥当的办了。
等到了进宫那日,叶茜娘仍旧是布衣钗裙,叫宫人验身、确定没有携带凶器之后,被领着往椒房殿去。
第一眼瞧见她的时候,皇帝生生愣了一下。
叶家世代簪缨,富贵无匹,淑妃一贯的作风就是满头珠翠,华贵至极,陡然见到叶氏女穿得这么寒酸,叫他惊讶的同时,也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怜意来。
芈秋坐在一边没说话,皇帝便歪在塌上同叶茜娘寒暄——这其实很符合女眷入宫拜见的规矩。
说到最后,皇帝有些困倦了,便提起正事来:“陛下惦念先太后,有意加恩舅家,与你个郡君的封号……”
叶茜娘不等他说完,便跪下身去:“叶氏一族世代蒙受国恩,甚至有女嫁入皇室,荣耀之至,然而家祖父不感怀圣恩,尽忠为国,反倒做出勾结藩王、图谋不轨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哪里还配做国朝的臣子,即便是到了地下见到先祖,也要叩头不止,哀声请罪的!”
她说到动情之处,不禁哽咽出声:“小女罪臣之后,陛下宽恕死罪,允准小女抚育幼妹,多有庇护,已经是天大恩德,这等卑贱之躯,又哪敢奢求朝廷封诰?还请陛下勿要因小女而乱天下法度。”
皇帝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着实怔住,再回过神来,更是且悯且怜,语气更柔:“稚子何辜呢,你起来吧,陛下是真心实意想给你个恩典的。”
叶茜娘坚决辞谢,避而不受:“我于国朝有过无功,安敢受此殊荣,使得陛下圣明有损?”
复又拜道:“祖父罪责深重,虽死难恕,家母精于岐黄之术,小女亦略有所得,听闻陛下有意在军中组建医校,小女愿尽绵薄之力,为国尽忠,以赎叶家之罪,还望陛下准允!”
皇帝为之触动,更不愿昔日高门娇女如此辛苦,拒绝的话刚要出口,叶茜娘便以头抢地,以示其心之诚:“小女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以此邀恩之意,若是陛下和娘娘不准,便是不愿我为国尽心,替父祖赎罪,小女情愿一头撞死在这儿!”
皇帝一向不喜别人要挟自己,可前提是对方要挟自己是为了谋求私利,现下人家出于公心而说出这样一席话,他除了感动之外,又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他大着肚子,产期临近,感情更是充沛,被叶茜娘感动的热泪盈眶,一叠声答应了她的请求之后,还不忘红着眼眶,动情的跟芈秋说:“这孩子真是傲骨铮铮,像极了母后!”
芈秋:“……”
只说前一句就好,后一句大可不必!
这么大的金,你娘那张老脸真沾不住!
然后她笑着拍了拍皇帝的手背,同叶茜娘说了今天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聪明人该有个好的结局。你的心意朕已经明白,退下吧。”
叶茜娘遂行大礼,被人搀扶着退了出去,包扎额头上流血的伤处。
空间里吕雉几人旁观了整个过程,不禁感慨:“后生可畏啊!”
萧绰却摇头道:“世间从来不缺少聪明人,女人中也不缺乏聪明人,她们只是需要一个机会罢了,一个机会就好。”
兴平侯夫人给出了两个选择,叶茜娘哪个都没选。
消息传到王氏耳朵里,她先是一怔,继而赞叹不已:“叶家后继有人,巾帼不逊须眉,这才真正是聪明人!”
叶茜娘好像什么都没得到,又好像赚得盆满钵丰。
宣室殿天子最得力的吉春亲自送了她回家,看了眼低矮的屋舍,就不住的摇头:“您跟几位小姐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呢。”
转头皇后就赐下了城东一处三进的宅子和数名仆婢。
长安勋贵由是知晓,叶家虽然被问罪夷三族,但仅剩下的这几个女孩子,也不是可以被欺负的人。
叶茜娘没有违背自己在御前许下的宏愿,归家交代几句,便收拾行囊北上,如她所言那般,带着自己誊写抄录的一箱医书,北上往幽州去了。
谁也没有通知,悄悄走的。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