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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太岁

秦观河的再三追问下, 白岐玉终于松了口。

但仍是那种含糊不清、语焉不详的说辞,秦观河只能从只言片语中, 拼凑当年的概况。

白岐玉说,当时发生了斗殴。

不是小打小闹那种,而是大型的、甚至上升到持械斗殴。

对比之下,威哥和杨屿森的扭打、咬肩膀,都是小巫见大巫。

“当时看到那太岁,大家可激动坏了……亲自发现的么,还是在原始野岭, 神圣的‘泰山山脉’中,真实性足足的。”

“一时间合照留念的,发照片给‘专家’分析的,甚至直接打电话问能卖多少钱的……乱作一团。”

“这一旅途的真正目的, 找什么‘黄泉之眼’,早被抛在脑后了。”

“裴诗薰也给我看了她照的‘太岁’, 从外形看确实挺唬人, 很震撼三观的一个东西。”

“不过,秦小酒坚持认为, 就是一个现代工艺残次品,俗称塑料垃圾。”

“我感觉她这个观点是对的, 上网上搜视频, 各种太岁、肉灵芝, 没有八千也有一万, 都吹得神乎其神,最后一鉴定岁数不超过一年。”

秦观河和罗太奶对视一眼, 谨慎的问:“可以详细描述一下吗?”

白岐玉斜了他一眼, 轻飘飘的说:“好啊, 当然可以啊。”

说着,他比划着手势,青年颀长的手指在烛光下白的发光:

“那东西长在背阴处一块泰山石的根部,卡在两棵很扭曲的松树里。很高,很粗,两个人抱不过来……啊,有点像放大的‘铁杵’,黑糊糊的。”

“将近一米五高吧,裴诗薰和那玩意儿合了影,显得一米七的她都很娇小。”

“但怎么说呢……我反正第一眼看那张照片,就觉得特别受不了。”

“不应该是觉得奇怪么?”秦观河斟酌语句,“为什么是受不了?”

“因为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就是很恶心,很颠覆想象力……谁看了都得对过去几十年的认知产生质疑:自然界怎么会存在这种东西?”

“真不知道在现场的人怎么能忍住不吐的。”

“那东西……像是黏液凝固、原油果冻,巨人世界里滴落的巨泥……那种感觉。”

“表面应该很光滑,在闪光灯下泛那种冷冰冰的水光,还特别有弹性,很韧的感觉。荒山野岭里那么干燥的地方竟能维持湿润,真的很奇怪。”

“裴诗薰说,现场看更震撼。那东西似乎会呼吸,像显微镜里观察细胞那种很细微的起伏、颤动,是属于生命运作的吐息。”

“不过她也说了,说后来一想,可能是风吹的。山上风挺大的。”

“大家都惊诧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说是‘软玉’,有人说是琥珀,最后一个比较有学识的,说这玩意儿可能是‘太岁’。”

“一听这个,大家都疯了。太岁是什么东西,那可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

“当即,管豹就用军刀割了好几刀。明明看着鲜嫩多汁的,竟然什么汁液都没流出来。这不是很奇怪么?老树皮割一刀还有树汁呢。”

“总之,刀具之类的割下去,像陷在泥沼里,留不下任何痕迹。本来管豹还要削一块尝尝的,其他人制止了他,说万一不完整卖不出好价钱。”

秦观河忍不住打断他:“我记得,现存最大的太岁不到两百斤?他们遇见的要是真的,这个体积,至少一吨起。”

剩下那句话,他没有说完:在过去百十年中,形态各异的太岁确实陆续被发掘。

但无一例外的是,没有黑色的。

学术界较为广泛的观点是,太岁是一种细菌、真菌、黏菌的复杂复合体,总归是活物。

而自然物种里,极少有“纯黑”的植物和菌类,叶绿素、吸引虫蚁、保护色等……

黑色意味着异种、意味着没有生存力。

但听到秦观河的话,白岐玉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嘲讽”的神情。

他的半张脸沉在阴影里,以一种“蔑视无知”语气说:“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这句话说的很奇怪,毕竟从讲述的视角来看,白岐玉是一种嘲讽、鄙夷的立场,是站在“太岁塑料论”的。

紧接着,白岐玉像没注意到秦观河的欲言又止似的,换了种坐姿,继续说。

“总之,他们打架,就是为了争太岁的‘归属’。”

“大部分人要把它卖钱——主要是大地之息探险队的人——他们多是老胶东的商人,搞对韩小饰品贸易的,欧洲来料加工的……一群钻钱眼里的。”

“卖钱无可厚非。深山野林的,又不是保护动物,自然是谁发现的算谁的。但怎么运出去,怎么分成呢?就开始吵了。”

“有人提议现在就联系买家或者博物馆,总之先弄走。”

“但有人不愿意,他们觉得这么大个太岁,是稀世珍品中的稀世珍品啊,放古代名贵程度不亚于和氏璧,你们就真信买家给的价格?”

“毕竟搞收藏的多得是内行糊弄外行的,说好听点是捡漏,说不好听就是诈骗。”

“至于上交博物馆,这就更离谱了,没听说过捐博物馆能给钱的。”

“这群人主张先找买家,好好考察行情后再做决定,反正这玩意儿也跑不了。”

“他们不提还好,一提其他人就不愿意了,说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偷偷卖了独吞钱?”

“再者,这儿山偏是偏,却也不是没人上来,省国土局的勘探队十小时前刚分开,万一被官方或者村民们发现了怎么办,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时候,秦小酒他们七个有第三个观点。他们觉得,不要动这个太岁。”

“因为这种药用功效大于收藏意义的东西,幻想一整个被买走是绝对不可能的,肯定得切成一块一块的的卖。”

“他们有种自然保护主义的感性,认为这种天材地宝,万一是真的,这么大一个得是几千年的宝贝啊?一旦失去了完整性,整个地球上想再找第二支这么壮观的太岁就难了。”

“于是,就是群架……”

“他们发现‘太岁’那一会儿,天早就黑透了,山上信号还不好。裴诗薰说一路走来没见到任何森林警察的驻扎点,就觉得很不舒服,果然出事了。

白岐玉很疲倦的垂了垂眼:“那几个主张要卖了太岁的,像变了一个人。”

“癫狂、躁动,暴怒,不顾一切的利用手中的武器打架,像是‘太岁’平白割断了他们脑中的理智,只剩下暴力交流的兽性……”

“幸亏此行目的是爬山,带的最多是登山镐、拐杖、酒起子之类的,没太大的杀伤性。”

“但你知道,不顾一切的疯子手里就算空无一物,杀伤性也极大。管豹这样的硬汉,拿着匕首,都不敢劝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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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诗薰说,他被一镐头砸在脑门上,白花花的脑浆和血飞溅出来,淋了一太岁。”

“多讽刺呢,他的尸体跌落在心心念念去争抢的太岁上,就像跌入一张柔软的床,弹弹的陷了进去。”

“而他昔日的好兄弟好队友们,则担心他弄坏了太岁,直接把他的尸体丢了出去,滚到了山下。”

白岐玉说到这,语气还是很平淡,就像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的小事。

秦观河忍不住问:“太岁最后怎么处理的?”

孰料,白岐玉笑了。

他露出一种奇异的,很放松的表情,声音柔的像鬼:

“怎么您第一时间关心的,竟然也不是杀害‘赵晓东’凶手,而是太岁啊?”

这一反问实在是扎心,秦观河很快预料到自己的不对劲,眸光一凛,念了一句清心的咒文。

空气冷凝了许久,白岐玉吃吃笑了起来。

“我说……你还真信他们发现了‘太岁’啊?”

“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假话。但是呢,这个故事还存在另一个、甚至两个版本。”

“听到所有人闪烁其词的饱头山一行,我实在是接受不了,去找杨屿森求证,却听他说……”

你少和秦小酒那群人玩儿,他们都是一群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说,你看照片里黑糊糊一坨又恶心又唬人的,根本不是什么‘太岁’。”

“就是一个帐篷包。去青岛的时候你还扛过它呢。”

“杨屿森说,上山前一天晚上,他们在山脚下的村儿里,喝了当地叫‘三百岁’的野蘑菇汤,喝完了觉得很鲜很独特,就从村民那儿采购了做汤的干蘑菇,准备半路用酒精锅煮着喝。”

“酒精锅么,火力比起柴火炉子可弱太多了,肯定是蘑菇汤没弄熟,素没除干净,把一群人都出幻觉了。”

“杨屿森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他走南闯北多,从来没见过这种野蘑菇,谨慎的没吃。”

“同样没吃的,还有他劝住的陈树和管豹。我也找陈树聊了,他俩都说,压根没有什么太岁,”

“杨屿森说,出事时是在晚餐的两个小时后,用过‘三百岁’的人集体出现了头晕、乏力的症状,俨然是无法继续前行了,加上天色也晚了,就准备原地休息。”

“他说,当时他、陈树、管豹,捡树枝生篝火呢,猛的就听支帐篷那边儿打起来了。三个人离得远,也没听到前因后果,一头雾水。反应过来后就上前去劝架,结果被那群人骇人的模样吓得退到了一旁。”

“‘那些人的眼神,已经根本不是人了,是那种毫无人性的残忍与疯狂,拥有这种眼神的人,能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杨屿森说,林天羽这么谨慎一医生,也中计了,看到他们三个藏在一旁,还要拉他们入伙,说咱们四个均分。他看林天羽还保有理智,就试探的问他你们为什么打啊,才从林天羽嘴里知道,他们竟然是为了什么劳什子‘太岁’。”

“说这句话时,杨屿森脸上满是痛苦与懊悔,说那天晚餐时,他要是强硬一点,劝住所有人都不要吃‘三百岁’汤,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我最后又问了管豹,管豹的口径和杨屿森、陈树也是一致的。”

“千人千口么,他甚至斩钉截铁的说,‘争夺太岁’的幻觉是恶意编造的,是斗殴的那几个人想骗法官轻判罢了。”

“反正,轻判,自然没骗成。怎么会有法官被这么离奇的故事骗到呢?”

“总之,无论真相究竟是如何……赵晓东的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白岐玉幽幽的说:“那几个人该抓的抓,该判的判。可惜,只有杀人的主犯判了无期,现在还关在德州监狱呢……其余人以聚众斗殴、过失伤人判了几年几个月的,就放出来了。”

“死了人,大地之息的名字臭了,没有参与斗殴的秦小酒他们七个,加入了我们。”

秦观河拿出手机,上网搜索了一下“齐鲁 太岁”等关键词,果然没有任何新闻报道。

见他如此谨慎,白岐玉嗤笑了一声:“我说,你的多疑能不能收收了?什么‘会呼吸’的黑色黏菌,一人高的大蘑菇,用刀割都不留汁液不留痕迹……仔细想想,难道不是越想越假吗?”

“归根到底就是把帐篷包看出幻觉了而已。”

秦观河目不转睛的盯着白岐玉苍白的脸,不漏过一丝微表情。

但正如他开口之前的模样,除了“心虚”,“逃避”,和一丝无法理解的“嘲讽”,竟然没有任何恐惧或后怕。

难道是因为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导致恐惧的阙值提高了?

或者说,因为不在场,没有亲临其境,也没有那么大的代入感?

可死的这个人与白岐玉没有关系,他当时也不在场,为什么会心虚?

秦观河斟酌语句:“死的这位赵晓东,你说是芝芝的前男友。芝芝是和老刘结婚的那个?”

探险队的Q群里,二人的婚礼喜讯还挂着呢,让人忘都忘不了。

白岐玉点头:“那件事过去后,芝芝被诊断出中度抑郁症,还辞了工作,很长一段时间没和我们联络。”

“去青岛前,她突然冒泡,说也想出来散心,顺便看看海、踩踩沙滩什么的,便加入了我们。”

“可惜,老刘一进去摔断脚踝,可能是联想到前男友的死,让她心理阴影再临,说什么都跟着老刘直接离开了。”

“老刘是机关单位的,好像是齐鲁省人文历史厅的,公务员么,比较稳定;芝芝三十多了,和女生聊天三句话不离结婚,应该挺急的,两人看对眼闪婚了,也不奇怪。”

短暂的停顿了一下,秦观河刚要说什么,便听白岐玉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叹息。

他近乎于呢喃的说:“有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没遇见这些人……”

当秦观河细听去时,他却没继续说了。

这些叹息,秦观河在许多香客身上听到过万千遍,大多的结尾句都是“没遇见就好了”。

几乎没人是“没遇见就遭了”。

秦观河想,这其实是不公平的,一路走来,不止脚下的路,遇到的人也是构成过去的一部分。

但人们往往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而把后悔的事儿都推在认识的人身上。

这一段插曲歪的有些多,白岐玉沉默了一小会儿,才愣愣的看向秦观河。

二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细微的风吹着线香明灭,白岐玉才回过神来:“我……我讲到哪儿了?”

他的面色愈来愈差,昏暗室内看,像一张阴白的纸,或者濒临破碎的瓷偶。

裹在宽松T恤的身子微微缩着,整个人的气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惹人怜爱,面对这样的人,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柔声细气起来,

仿佛害怕声音大了,就会惊醒梦中影般,秦观河轻柔的说:“防空洞。”

“对,防空洞……”白岐玉怔愣的眨了一下眼,卡壳一样重复了两遍,“十六个人走到了防空洞的故事。”

“那个防空洞……我们是在返程路上遇见的。”

“当时,杨屿森肩膀一直在渗血,止不住。”

“队医说,估计是伤到小动脉了,倒不怕失血,怕的是感染。那伤口深,地下水道霉菌增生,万一感染了会很难搞。”

“因为这一插曲,队伍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除了杨屿森在喊疼,谁也不出声。”

“你知道,在那种潮湿阴冷,又暗无天日的地方,头顶还有一片钢铁血管似的密密麻麻的管道回荡着怪声……人的情绪是很容易崩溃的。”

“杨屿森阴阳怪气的抱怨了一路,颠三倒四就是那些话。”

“骂威哥,下狠话要弄他。还骂管豹,为什么不赶紧拦住,最后还骂其他所有人,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鬼地方探险,怪物没见到浪费时间。”

“可来这儿探险的主意,不是他自己出的么?不过他是伤员,我们都不和他一般见识。”

“但现在想起来,他后来发疯进疗养院,在那时就有了征兆。”

“怎么说呢……他骂人也好、抱怨也好,说话方式突然变得混乱了起来,像没学会说话的小孩子一样,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而且是很恶、很下流的脏话。语序和逻辑也是混乱的。”

“队医让我们哄着他点儿,说可能会形成心理创伤。”

“就这样忍了一天,第三天返程的时候,我们迷路了。”

“迷路?”

白岐玉点头:“其实挺常见的。在这种无人探索过的□□,没地图、没路标,手机还没信号,迷路是家常便饭。”

“我们进去的时候,就是管豹边走边放小标记——淘宝买的那种小塑料——回来的时候再沿路回收。”

“但是我们走了将近半小时,都没发现管豹放的小标记,就知道迷路了。”

“秦小酒那三个朋友,真不是我说他们,这种老鼠胆子就不要玩儿城市冒险,害人害己。一个劲儿吵,说一些很泄气、让人听了很沮丧的垃圾话;杨屿森又暴躁异常,扰人心烦的,这几个人搞得所有人的气压都很低,感觉随时要爆炸。”

“管豹一看这样,知道不能强制行进,就原地驻扎了。留下胆小的照顾杨屿森。”

“其他人则两两一队,分头去找来时的路。我是多出来的那个,就跟着陈树、艾春生一队。”

“刚走了五分钟,就远远地听到了沉闷的呼唤声。”

“地下水道的密封性是真的好,回声尤其明显,震得人心慌。我们仔细一听,是霍教授的那个研究生,叫韩江雪的,在喊‘快来集合’。”

“我们以为找到回去的路了,急忙朝那个方向走,结果……”

白岐玉露出一个神往、狂热,明显兴奋到异常的神情。

“找到了那个好地方。嘻……嘻嘻……”

异常的神情转瞬即逝,纵是一直紧盯白岐玉微表情的秦观河,也不忍以为自己眼花了。

事实上,这种错觉从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前就开始了。

秦观河好几次看到白岐玉漂亮的皮囊下“蠕动”着什么。

恶心的幻觉中,白皙的皮肤缓缓被水泡涨、浮肿,唇却鲜艳到滴血,像一具艳尸。

甚至青年的嗓音也变成喑哑怪异的叫声,耳畔若有若无的涌动着万千个人哭闹嘶吼的噪音。

嗡嗡呀——呀——杀——了他—

分——尸分分分了他——

——不要后悔后后不悔——

这些幻觉在眨眼后全部消失。

这一次也是幻觉吧。

像上次一样,是他自己的问题吧。

秦观河深吸一口气,让线香神圣不可侵犯的香味儿充盈鼻腔,心头的不安才消退了些。

面前,白岐玉正茫然的看着他:“秦弟马?”

“我没事。”他言简意赅的说,“你讲。”

白岐玉继续操作电脑,给他们看在防空洞拍的照片。

单是那一扇巨型的,藤蔓丛生的门,他便拍了三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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