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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次日,徐方亭又在童老师家打了一天零工。

小童老师给她包一个红包,递过来时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泛着碎光。小童老师结婚那年,徐方亭和好几个同学凑钱送了一块小金锁给她未来的宝宝,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用得上。

小镇风俗很传统,徐方亭从小到大见到的新人几乎都是次年便诞下宝宝,一家三口尽享齐天之乐。

小童老师已经结婚快三年了。

也许同性相处,会让直觉强上加强,徐方亭能感觉到小童老师不太开心。

以前上课小童老师发脾气时,班上男同学总要说她一定是跟男朋友吵了架。

那会徐方亭一直是尖子生,从来没惹过她生气,潜意识仍然觉得是哪个同学令她失望。

师生关系隔在那里,徐方亭不好过多关心。

除夕当天徐方亭便没再向童老师报到,年夜饭会和舅舅舅妈一起吃。徐燕萍下地薅菜时,舅妈找过来,神秘兮兮问她妈有没有转让宅基地的想法,如果想转,她能找到合适的同族的亲戚接手。

徐方亭是土生土长的仙姬坡人,观念中宅基地代代相传,从来不知道有人需要掏钱买。

舅妈劝诱道:“亭亭,现在就剩你妈和你,在哪租个房不必住这里强吗?以后出外面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你们家一屁股烂债……你也是知道的,卖掉多少还能缓解一下压力。

“我说一句难听的,要是以后你妈改嫁呢?”

哪怕改嫁只是假设,徐方亭隐约涌起遭遇背叛的失望,甚至愤怒。

如果她每天努力帮人带孩子还债,徐燕萍却突然抛下烂摊子,一个人解脱,她很难不愤怒。

舅妈不等她答案,笑吟吟让她多劝劝徐燕萍,便说先跟她舅出镇上买菜。

徐燕萍提了一簸箕的带泥土豆回来,徐方亭过去帮忙去梗,挑出今天的分量清洗,顺便跟徐燕萍提到舅妈的话。

徐燕萍一愣,毫不含糊说:“卖什么卖,门都没有。我告诉你,村里的女人能有自己的宅基地能有多难啊,你外公都不肯给我分一块。现在你爸的地到我名下了,我肯定不能卖,这可是我大半辈子唯一的财产。”

徐方亭已经洗好三个,坐矮凳上用瓜刨削皮,然后直接握着土豆,改菜刀切丝泡清水中。

“要是卖掉……我也能回去复读了……”

徐燕萍割土豆梗的小刀停了一下,又垂头继续干活。

徐方亭烦躁道:“趁还没全部忘记以前的东西,想早点回去,总不能一直当保姆。在大城市没有学历只能干苦力,压根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徐燕萍抬头望了她一眼,说:“等开春我联系一下以前的工友,看有没有工地介绍。”

徐方亭说:“你身体现在状况怎么找工作,站久一点就腰酸背痛。”

“现在好多了,可以站久一点。”

“万一找不到呢?高考成绩出来补习班就开始报名了,好学校的补习班名额有限,我只有一个不怎么样的历史成绩,还不知道能不能进舟高或者一中。”

徐燕萍笃定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提供了一个办法?你为什么不参考一下呢?”徐方亭一下子切完三个土豆,把刀背的土豆丝抹进清水中,放下菜刀道,“树挪死,人挪活,守着破破烂烂的房子,爸爸和哥哥还能回来吗?”

徐燕萍直视她道:“那是你爸留下来的东西,这是你的出身,你的根,怎么能说卖就卖!”

出身二字深深刺痛徐方亭,她努力读书,以为可以重塑自我,摆脱出身枷锁,没想到最支持她读书的母亲,依然恪守传统的出身论,好似她无论飞到多远,永远留着一块贫穷、落后和愚昧的出身烙印。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低吼道:“我没有什么根啊!我选择不了出身,但以后我能飞多远,我就飞多远,才不会让‘根’这种东西绊住我,才不会再回仙姬坡这种落后的鬼地方!”

徐方亭轻轻蹭开矮凳,手也来不及擦,转头跑出家门,留下一脸愕然的徐燕萍,还有满地没收拾完的带泥土豆。

*

在榕庭居时,每隔100米就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从仙姬坡的头走到尾,小卖部数量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只有三家。

徐方亭跨过了零食欲望期,什么也没有买,倒是买了一排小金鱼摔炮。

在门口玩了几个,啵啵啵,跟谈嘉秧放屁似的。

然后她等到了气势汹汹走过来的孟蝶。

“怎么了?”明明是徐方亭喊她出来,孟蝶似乎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找个地方坐着聊呗,”孟蝶接过徐方亭递来的一盒摔炮,一边走一边摔,“上哪坐好呢,出家门想要有个坐着喝东西的地方还得到镇上,真是一点也不方便。”

徐方亭说:“你说,小情侣们谈恋爱都上哪逛呢?路上也见不到手拉手的人。”

孟蝶暧昧地笑:“到床上呗。”

徐方亭笑着轻轻推她一把。

两人最后走到仙姬坡那条十来米宽的江边,桥上没有栏杆,她们便随意坐到江堤上,面向江水,眺望不远处的山岭。岭脚下的菜地里还有村民在忙活。

小时候她们提衣服到江边洗,总能看到男孩们没羞没臊脱光光下水嬉戏,似乎由谁规定的分工,反正没见过男孩洗衣服,女孩来玩水。

“亭亭,我可能……要结婚了,”孟蝶两个鞋跟交替敲打粗糙的江堤,“但我妈不太同意。”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孟蝶的婚讯还是比意料中的早,徐方亭愣了一下,说:“怎么那么突然?”

孟蝶低头看了眼肚子,挤出一个笑,“因为有小孩了啊。”

徐方亭的惊讶早于恭喜出现,久久未散,以至她觉得好像不值得恭喜。

惊讶过后,一丝不可捉摸的恐惧攫住心脏。

她一直本能地在周围同胞中寻找成长的参考样本,孟蝶,小童老师,甚至徐燕萍,想象自己到达她们的岁数或境地,会不会作出类似的选择。

如今同龄的孟蝶走到结婚生育的里程碑,徐方亭不得不预备自己的那一天,这似乎是她们的使命,她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同胞能反叛这样的历程。

“真的吗……太、突然了……你是、一直想要小孩吗?”

“怎么可能!”孟蝶忽然尖声道,“我感觉自己都还是个小孩,还在再玩几年。结婚是可以,但生小孩……有点怕怕的。”

徐方亭干巴巴地说:“那怎么会、就有了呢?”

“意外呗,那个东西也不是100%保险,”孟蝶神色一顿,“你知道……怎么做的吧?”

“哦,当然知道。”

两人虽然谈论过男生或色狼,但从未涉及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在那方面的感受,尤其徐方亭没有任何经验,气氛多少有点尴尬与滞涩。

若是孟蝶和一个已婚妇女,估计变成嬉笑怒骂,轻松诙谐。

孟蝶讶然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做过了?”

徐方亭白她一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初中时候去小童老师家借书看,偶然翻到一本医学类的书……”

孟蝶说:“我倒真是先吃上猪肉,才知道猪怎么跑的。我还以为你瞒着我有男朋友了。”

徐方亭说:“不可能啊,每天带孩子累死了,哪有功夫去想这些。”

孟蝶扭头盯着她,蹙眉道:“什么带孩子?”

徐方亭才想起没跟她提过,“我小东家有个外甥,平常也是我带。那会工作还不稳定,不知道哪天就被辞了,所以没跟你说。”

孟蝶假装生气了一会,道:“那你工资一定比你跟你妈说的那个数高咯?”

徐方亭说:“高一点,也没高多少。”

孟蝶比出一个“7”的手势,“有这个数吗?”

徐方亭点点头。

孟蝶哇一声,“我跟我男朋友两个人一个月最多也就能存7000。果然还是你厉害。”

徐方亭摇头,“我就是走运。”

“机会是留给准备好的人,初中作文我写过呢,哈哈,”孟蝶幽幽一叹,“我就抓不住什么机会……”

气氛陡然低落时,她把话头转向他处:“对了,那个小孩多大?”

徐方亭说:“两岁。”

孟蝶问:“难带吗?”

“要带好很辛苦,不是一般的辛苦,毕竟是东家的小孩,不能磕了碰了,也不能像乡下的小孩那么散养,”徐方亭说,“我还专门看了好多育儿方面的书,看得我以后都不想自己生小孩——”

孟蝶打断道:“你别吓我啊!”

徐方亭还想说,这还是有偿带娃,以后自己的孩子还得倒贴金钱和时间自己带。她一时忘记孟蝶也是一个准妈妈,只能硬生生刹车。

“里面有个小东西……是什么感觉?”

孟蝶情不自禁又看了眼,“没感觉,它可能还没黄豆大。——那小孩可爱吗?”

徐方亭肯定道:“嗯,很可爱。”

“有照片吗,给我看看?”

“有。”

徐方亭从外套内袋掏出手机,孟蝶又是大大的一声“我去”,若不是她套着短绳,小东家的工作机就要跌乱石中了。

孟蝶叫道:“徐方亭,你卖肾了啊!”

徐方亭已经能听懂这个梗,说:“我东家给的工作机,他嫌我原来手机把小孩拍得太渣像素了。”

孟蝶得知是最新款后,尖叫道:“你东家可真有钱!”

徐方亭平静地说:“对啊,特别有钱。”

她解锁屏幕,点开相册,上一次浏览过的相片直接显示出来,底部还带一个实心的心形。

孟蝶激动得差点抢过她手机,脑袋凑过来,“就是这个吗,你东家和小孩?”

上面正巧是谈韵之和谈嘉秧在波波池的自拍照。

徐方亭嗯一声,“小孩和他亲舅舅。”

孟蝶频频咂舌:“你天天跟这么一个大帅哥同一个屋檐下,是什么感觉?激动吗?花痴吗?”

徐方亭笑道:“也没天天,他要上学,一周也就见两三次。”

孟蝶说:“大城市里的男孩子果然好看!特别有气质!我要是亲自跟他多呆一会,再看我家那个都像猪头三了!”

徐方亭浑不在意笑笑,“哪那么夸张,看再多也不是自己的。我天天在他家生活水平提高N个档次,也没觉得出了那道门自己还能混到这样的水准。”

孟蝶说:“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多少岁吧,有女朋友吗?一定很好看吧!这种好看的男生一般眼光也会很高。”

那个升学宴上穿挂脖夏裙的女孩忽然闯进脑海,面庞已经模糊,但“典雅漂亮”的印象仍烙在心间。徐方亭上一次看她纯粹旁观,如今竟腾起一丝不快与酸涩,打心里不希望谈韵之围着其他女孩转。

“不知道,东家的事,不好过问。”徐方亭比较像在提醒自己。

孟蝶又感叹一遍:“怎么看都是好看。以前我觉得王一杭挺好看的,现在跟这个一比,嘿嘿,有点土了。”

徐方亭扑哧一笑,“那看来我们当年的眼光都挺土。”

孟蝶道:“真的太土了!现在也没时尚到什么程度……”

帅哥话题戛然而止,两人默默望着田间挑着两簸箕蔬菜回来的妇女。

“还不回家吃饭?”皮肤黝黑的阿婶问。

徐方亭和孟蝶不太认得是谁,但也齐声应道:“一会就回。”

徐方亭又说:“菜种得真好。”

阿婶直接说:“你要吗?给一捆你带回去炒,很水灵甜口的。”

孟蝶说:“不用啦,我怕太好吃回头想去你田里偷。”

阿婶哈哈笑,让她们尽管拔,还回头指一下那一块是她家的田。

阿婶走远后,两人又推测了一阵她的身份,没得出合理结论。

天色降青,冬日更显寒凉,据说初一会有大降温,混凝土坐久了屁股凉,徐方亭提议回家。

孟蝶拽着她的手起来,又瞄了眼看不腻的肚子。

“对哦,我不吃它都得吃了。”

徐方亭没来由伤感,“小蝶,明年春节你是不是就不回仙姬坡过年了?”

她认识的许多姐姐似乎都经历相似的历程:某天突然特别会打扮,然后光明正大坐着男青年的摩托车进出仙姬坡,再不久结婚后,便搬离了仙姬坡,和夫家同住,只在春节初二或初五回娘家。

新娘从此地流向彼方,仙姬坡每年都会少一些姐姐,多了一些媳妇。而哥哥们却能常驻此地,把他们的土地留下儿子再到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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