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南风打洞似的撅着屁股把脸埋到枕头里,脑袋里悠悠回荡着《铁窗泪》的动人旋律。
叶铮拍的小视频过于生动,她甚至能跟着调子想起自己的每个细微表情每个动作,尤其是含情脉脉坐到裴西洲身边的那一段,简直像是被雕刻在她的大脑皮层上,要伴随她终生。
裴西洲有句话可能真的说的没错,她应该去医院的1103看看精神科。
拯救失足美人道阻且长,现在她竟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了……
中午,南风被一个电话叫回医院,晚上去急诊轮转值班。
在外科工作的女医生,往往要付出男医生几倍的努力,但依旧避免不了潜移默化中存在的性别歧视,在日复一日手术、查房、写病历的职业生涯中,南风早就不把自己当个女孩子看了。
有时候急诊手术到凌晨十三点,第三天太阳照常升起她也照常上班,连轴转36个小时并不是稀罕事。南风换了衣服到急诊,白大褂穿在身上,她从南风变成医生,一下子变得无所畏惧。
在急诊,你能看到受伤的警察,看到手铐蒙着衣服的犯人,看到各种突发病症……这里的人间百态直白而残忍,尽是触目惊心的红,和脚步匆匆的白。
天边慢慢变了颜色,从暖黄橘调一点点变成深蓝,繁星亮起,圣诞节最热闹的时刻到来。
南风手伸到身后锤了锤腰,她下午一点到医院,忙到晚上十点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喝上。
与此同时,市局灯火通明,禁毒支队会议室里所有人面孔冷峻,正在等待一个电话。
手机屏幕亮起,所有人神经紧绷到极致,裴西洲眉梢微抬:“来了。”
他今天的身份是“六哥”,他要用这个身份,以进“货”为由,引毒贩现身。
如今他们缉毒警虽不至于常去贩毒团伙内部卧底,但有时形势所迫,冒着生命危险去和亡命之徒做交易,也是会有的事情。
裴西洲黑色碎发随意揉了几把,显出几分和他本人完全不符合的桀骜张扬,警服换下来,换成黑色冲锋衣军绿长裤,脚蹬一双黑色军靴。
从枪库领回来的枪拎在冷白指尖,让人想起上世纪港片里的少年杀手,冷淡、俊美而漫不经心,却又格外勾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和他共赴天涯。
晚上九点,裴西洲抵达交易地点,一众同事埋伏四周伺机而动。汽车引擎声剐蹭耳膜,刺眼车灯亮起,风吹过枯草卷起黄沙,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上衣口袋里有一把已经拉栓上膛的枪,与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的是,他整个人放松且闲散,懒懒靠在黑色越野车旁,嘴里叼了根烟却没有点,淡淡撩起眼皮:“货带来了吗?”
那气场比大佬还大佬,让人不寒而栗,不疑有他。
毒贩矮胖,一双逗号似的小眼睛精光毕现,用一口口音浓重的南方话说道:“得钱先到账才能交货啊。”
裴西洲烟夹在修长白皙的手指,嘴角轻扯,用同样的南方方言回道:“没有问题。”
毒贩眼睛一亮,径直走过去打开后备箱车盖,裴西洲打了个手势:“把现金拿过来。”
下一秒,毒贩等来的却不是现金,而是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缉毒警察。
毒贩试图弃车逃跑,被裴西洲钳制住手肘别到身后。亡命徒自知难以逃脱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朝着身后猛地扎去,皮肉绽开的声音让他露出满足而诡异的笑意。黏腻鲜血把下过雪的土地染了颜色,从鲜红到暗红。
裴西洲只见眼前闪过金属银光,紧接着手臂传来模糊又遥远的刺痛。无暇顾及,压颈别肘上手铐,人赃俱获。
等到上了车,借车灯一看,所有人大惊失色。
-
急诊闹闹嚷嚷,痛苦叫声不绝于耳,眼前都是飞快闪过的人影和躺在病床上的病人,鲜血淋漓的伤口印在视网膜,南风的脚步一刻不停。
冥冥之中似乎有感应,那个静默的黑色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落入眼帘。那么多的病人、医生、护士中,她偏偏一眼就看见了他。
裴西洲垂着头坐在病床上,黑发微微遮住眉眼,表情淡漠,嘴角微微向下,和身边狰狞喊叫的人形成鲜明对比,甚至安静到乖巧的地步。
南风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试探着喊了他一声。他抬眼看过来,动作似有半秒迟缓,脸上空白,只有一双眼睛是摄人心神的明亮。
她走近了,刚要问问他怎么了,却先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再垂眼去看,他的黑色外套被划烂,那块布料已经呈现更为浓稠的颜色。
南风每天要见很多病人,要跟很多台手术。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面对伤口想的永远都是如何治疗。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像是一个第一次见到受伤血肉的医学生,脑袋似乎无法思考,只有手凭借着肌肉记忆,已经先于意识小心翼翼扯下他的外套,露出那道完整的从上臂到手肘的伤痕。
如果伤口偏移一寸就是手臂动脉,如果伤口再深一厘米后果不堪设想。
她没有时间也不可能有时间留给自己处理不该有的情绪,更顾不上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伤口比她想象得要深,伤口边缘整齐平滑,是被锋利的刀刃直接划了一刀。
臂丛神经麻醉,清理伤口,南风手下的每一个步骤都很稳,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明明现在的裴西洲已经没有痛感,可她满脑袋都是:
不要弄疼他。
裴西洲那张英俊到冷淡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那只手臂不是他的一样。似乎是无聊,他的视线慢慢落在身侧帮他清创缝合的南风身上。
她穿着白大褂,原来这件衣服并不是纯白,上面有斑驳的痕迹,或是血污、或是药水难以洗掉,她戴着淡蓝色医用口罩,医院的灯光没有一丝温度,可她低垂的眉眼柔软乖顺。
裴西洲移开视线,冷汗从额角渗出,头发和眉毛是墨一般的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一声闷闷的“好了”。软糯的声线,如释重负,似有不忍,她说话的语气和她刚才的专注严肃截然相反,尾音在轻轻发颤。
裴西洲:“谢了。”
面前的小医生,白大褂上又多了一道血迹,是来自他身上的。她耷拉着脑袋站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不见平日里的半分活泼,挺翘的鼻尖都是细密汗珠。
当从医生的角色里退出来,南风突然觉得很难过。
胸口有一朵吸饱水汽的云,迅速膨胀,乌云压在心尖,呼吸都变沉重。
她心里有面对病人不该有的情绪,心在跟着针脚一抽一抽地绞痛,无法忽视。
可能是因为受伤的裴西洲没办法再冷着他那张不高兴的拽脸,乖巧无辜且大只。
可能是因为短短的相处让她发现裴西洲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样的人身上不应该出现一道这样的伤口。
也可能是,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他一点点,只是在此之前她忙着逼自己下头,完全没有意识到。
“怎么了。”裴西洲开口,声音已经不像平时清润,疲惫无所遁形,甚至有些低哑。
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刻意冷着脸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近乎错觉的温柔,让她的委屈齐齐上涌,眼眶无可救药热起来。
“怎么受的伤?”南风直视他的眼睛。
裴西洲看见她的睫毛轻颤,放轻了声音:“工作。”
南风那颗滚烫的躁动的心慢慢冷下来,她看着那道自己亲手缝合的伤口,眼底的水汽开始蔓延:“那你为什么不跑?”
裴西洲俊脸清冷如常,点滴挂起,针扎入他手背的青色血管。可他除因失血受伤脸色近乎病态的苍白,完全不像个病人。
警校七年,禁毒学了七年,课本里没有一句话教你逃跑;从警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走刀尖之上,痛过、伤过、跌倒过、濒死过,无数次迎着亡命徒黑洞洞的枪口而上,没有一刻有过逃跑的念头。
可当对上南风的眼睛,他的声音却软下来:“不可以。”
南风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为裴西洲清创缝合。
那道伤口过于狰狞,那刀砍下来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残酷?
他该有多疼啊……
如果禁毒支队的各位在现场,肯定要嘲笑南风没有见识。
对于裴西洲来说,这么一道工工整整的刀伤能算什么呢?
你见过被毒贩汽车拖行的裴西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