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炽烈。
朴青野抱着自己沉甸甸的书包,靠在车窗上,被明亮的太阳晒得半眯眼睛。公交车上的空调很凉,她正对着风口,夹杂着油腻腻味道的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吹得人鼻腔发干,痒痒的直想打喷嚏。
女孩从书包夹层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撕掉包装纸。嚼口香糖的时候,一股清凉的薄荷味直冲脑门,很冰,晕晕乎乎的感觉顿时被驱散。往车外望,盘山公路边的杂草野树摇晃着倒退,远处墨绿色的丘陵在阳光下显得亮光闪闪,干燥而晴朗,叫人舒心。
离坐上这趟公交已经过了一个钟头,翻过前面这座山,公交车马上就要开到藻镇的车站了。
朴青野斜着身,用侧脸贴住尚且冰凉的玻璃,默默地心想:姚窈……
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以后,她却有些茫然,不知道接着该往下想什么,思绪又渐渐飘散到了别的地方。
正如上星期两个人在楼梯间分别时她安慰姚窈的话,藻镇离岐县并不远,搭公交车,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那里也正是朴青野的老家,她的大多数童年时光在这个群山环绕的安静小镇上度过,相处最久的长辈除了奶奶,就是邻居家的几个老人。
姚母在饭桌上提起这个地名的时候,朴青野其实曾经在心里偷偷盘算,暑假能不能借着探望亲戚的名头,到镇里和姚窈见一面——
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却已经先等不及了。
朴青野摸出刚才被静音的手机,按亮屏幕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十多通电话都来自父母,可以想见那对夫妻在吵完架,却发现自己女儿无故失踪以后气急败坏的心情。
……不急。不急着回电话,先等他们消消气。
短发女孩漫无目的地嚼着嘴里的口香糖,返回菜单,又打开了联系人栏。反正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回她老爸老妈都要发一通火,最后也得不出什么有意义的结果,不了了之而已。
她垂着眼睛,看光标移动到联系人里,那个熟悉的名字。
——姚窈。
拇指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朴青野长长舒了一口气,又重新对自己说了一遍:不急。
虽然现在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听到对方的声音,但她更想给这家伙一个惊喜——
如果在小镇炎热漫长的下午,自己突然出现在姚窈面前,她该会是什么反应呢……?她会笑吗?会睁大眼睛吗?会一路颠颠地飞快朝自己跑过来,然后扑到人身上吗——就好像一只小狗那样?
朴青野靠着窗,漫无边际地想象了一会儿,忽然不自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笑声很轻,大巴又在颠簸中行驶,车上根本不会有人听见的,女孩却立刻觉得窘了。她用手掌使劲揉了两下脸,额头抵着窗玻璃,紧紧盯着窗外明亮的风景看。
好丢人。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又这么开心?
眼前骤然一阵昏暗,水泥洞壁压下来,头顶缓慢移动的云被哗啦啦一排排闪过的灯泡取代。公交车开进穿山隧道了,在到达目的地以前,这是每辆车都要经过的最后一段路。
藻镇,就在前面。
-
藻镇坐落在整个县的最南边,靠近海岸,被平缓的山丘包围。整个镇子地方不大,从山脚的车站慢悠悠徒步走到小镇尽头,只不过二三十分钟的光景。朴青野拎着一个沉重的背包,走一段停一段,也不觉得累。
就是无遮无拦的阳光热情过了头,她在窄窄的小马路上步行,穿着短袖短裤,还是出了一身汗。
街边屋檐的阴影下坐着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把竹摇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风。瞥见独自走路的朴青野,那女人突然出声叫了她的名字:
“朴青野!”
短发女孩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回过头,看见一张略显眼熟的笑脸。圆圆的,被夏天过于丰沛的阳光照成深棕色,带着某种人到中年特有的亲切。
……啊,又是哪家只认得出面孔,却始终捋不清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吧。
待在小地方的坏处是,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沾点亲带点故,三年五载住下来,就算是镇子最北和镇子最南头的人家,在菜市场遇见也是要打招呼的。这里的女人们消息灵通,一件事情只要让第一个人知道了,两天之内,就能在夜晚乘凉的闲聊中传遍整座镇。
比如新开辟的公墓,比如即将回老家迁坟的几家人,比如今天,朴青野的突然到来。
“咦,青野啊,”中年女人在摇椅上直起腰来,满脸好奇,“老朴不是说要带着你回镇上吗?你怎么就一个人,你爸你妈呢?”
朴青野盯着面前的长辈回忆了半天,这才认出来,她大概是自己奶奶表亲的女儿。两家人平时来往还算密切,按辈分,应该叫一声表姑……还是堂姑?
南方的亲戚叫法分得复杂,永远叫人弄不明白。
她懒得思考,站在原地,露出一个在长辈面前惯用的笑容:“姑姑好。”
“哎!”长着棕色圆脸的中年女人笑起来,笑得身下的竹摇椅吱吱嘎嘎一阵乱响,“小野还是那样,打小嘴就甜。”
“嘴很甜”的朴青野,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表姑拉进了家门。
藻镇上的民房都是自建屋,房檐低矮,铺着层泥灰瓦片。屋外烈日炎炎,房间里倒是阴暗潮湿,透着股凉气,像从泥土里刚翻出来的,阳光怎么也晒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