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乱苦笑，他已经按照先祖所示，尽可能避免提及某位先贤了。

「不知前辈如今是什麽境界？」柯平乱低声问道。

白眉老者沉默了半晌，忽而自嘲笑道：

「万年苦修，不过天尊，不及那七人万分之一，怎麽也破不开道祖之障，如此说来，我也不过是个废物，倒是让各位故友失望了。」

柯平乱深吸一口气，心情激荡，这位果然也是天尊！

哪怕是遍数三千阎浮提，凌驾天王之上，踏入八境不朽之始的天尊，也是绝对的至强者！

在上个时代，那些俯瞰天地，统御无垠界域的上位神祇，也不过是这个位阶。

可老者似乎并不满意这个比下有馀，却是比上不足，远远无法力挽狂澜的境界。

「我们这批老家伙，有些人早期走错了路，后面就难以更正了，要麽转世重修，要麽永远停留在天尊前，如我这般的，不过十之一二。」

「我当年运气不错，被木帅选为了『种子』，只是如今，还是让木帅失望了。」

老者眸光有些黯淡。

柯平乱调整情绪，沉声道：「前辈，够了！已经够了！」

按照先祖所言，此行能寻到几位天尊，其实就够了。

截至目前，他已寻了七位前辈，其中只找到三位，另外四位要麽身死道消，要麽不知所踪。

仅是目前找到的人，就无一不踏入了天尊，已经满足了先祖们的需求。

对于柯平乱口中的「够了」，老者不置可否。

因为当年他们这批人能活下来，身上背的可不止一条人命，就拿他说，平摊下来，身上至少有四五位老友的『天命』。

如此，一个天尊哪够？

至少也该成就四五个才对。

他领着柯平乱，从街巷深处走到了城市外，爬到一座山上，两人一问一答，渐渐从傍晚聊到了第二天凌晨。

山巅上，迎着日出，老人突然问了柯平乱一句：

「你知道，当年的赫东煌，在我们眼里有多耀眼吗？」

柯平乱下意识想到了季惊秋，他没未来得及回答，就见前方红日初升，煌煌日光，一泻若汪洋，驱散了天地间的黑暗。

他听到了老人的喃喃声，其中隐含着不甘和叹服：

「旭日东升，煌煌泱泱……这样的家伙，怎麽会死呢？」

「去吧，柯家的小子，白猿公柳淮，已经收到了四位元帅的军令。」

……

这一日。

秦清绝走进了一座寺庙。

里面有一老僧禅坐。

他缓缓起身，抓起矗立一旁落满尘灰的锡杖，回声看向矗立万年不朽不腐的心中佛。

佛唱一声。

面露微笑。

心田一粒金刚种，终于开出了并蒂白莲。

……

琉璃天。

那座数千年前立于此界之巅的巍巍道宫中，坐着一个身披袈裟，头戴道观的年轻人，淡然与诸方来客饮酒。

不知何时。

下面的宾客抬头。

忽然错愕发觉这位崛起于万年前，仅用数千年就证道天尊，扶摇直上的琉璃天尊，在此刻不知为何，竟是痴痴地望向大殿外，热泪盈眶。

他抬手擦拭眼泪，喃喃着：「离乡万年，乡愁几何？湖耶，海耶？」

琉璃？

不过是颠沛流离，离乡远游。

……

冲霄殿。

作为一家隐世已久的真圣道场，别说大宇宙，就连三千阎浮提间的冲突分歧，都已很久未曾参与，界内自成循环，上有圣人老祖，下有芸芸众生。

哪怕是带季惊秋游说各地的青莲道人，也没有将此地放在计划中。

一是难寻门庭，二是不用寻。

而近日间，这座祥和了无数万年，几乎已成一方净土的天地，因为一人而掀起了动荡。

无数门人弟子，天人天王，亦或是那几位天尊，都或是神色紧张，或是沉默地遥望着圣地深处的道宫门口。

一位女冠正沉默跪在圣人道宫门口，双膝皆跪，五体投地。

跪的是此生不能偿还的师恩。

许久。

道宫深处才传来一声萧索而幽然的长叹：

「痴儿，痴儿……为师当真留不住了你吗？」

女冠只是磕头。

……

一处永远停留在暮春时节，草长莺飞的烂漫世界。

这里是华阳天，三千界中的一界，其内有一道统，名为心斋宫。

山巅的祖师堂后面，有一个中年面容的道士，自号「心斋居士」，常年居于此定居修行，指点门下弟子。

在周边世界的势力眼中，这位宫主可谓是十分神秘了，虽然已经成就了天尊，却依然是不争不抢，云淡风轻，偶尔还大开门庭，传道诸界。

今日，这位在旁人眼中不知多少万岁的「老」宫主，唤来了门下的几位亲传弟子。

「师尊，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弟子苍幽沉声道，容貌比他看起来还要苍老些，约莫两千年前就踏入了天王宗师。

「嗯。」

身着道袍的中年人神色平静，站在一处山壁面前，上面题着一行字。

他回过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几个亲传弟子，淡淡说道：

「从今日起，苍幽继任心斋宫宫主之位。我走之后，你们要守望相助，日后若是有难，可以求助于炎煌联邦，看在为师面子上，他们总是要管的。」

年龄最小的女子抬手，泪光盈盈道：「师父，您不能不走吗？」

高修微笑道：「为师重返故土，衣锦还乡，这是好事，为什麽要哭？」

大弟子苍幽深呼吸，压制住微颤的身躯，躬身道：「弟子暂时接任代宫主之职，在这里等您归来。」

高修笑着点头：「愿意等，那就等吧，人这辈子，总要有些盼头，不然活着太累，也太过艰难，会容易求死。」

苍幽嘴唇蠕动，似乎想问师尊这些年的盼头，难道就是回归故土？

可他最终，还是未能问出来。

高修伸手轻拂过石壁上万年前的题字：

从此烟尘各悄然，青山如黛草如烟。

万年之后，暮春依旧，诸位可还安好？

……

一处幽冥之地。

浑浑噩噩万年，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骸」上。

一个男人神色恍惚地从这具尸骸上站了起来，披头散发，一如鬼魂，且不断喃喃反覆问着自己：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在这无数声中自问中，他的面容也在变换不断，最终停在了壮年之时。

刹那间。

他迷惘的眼中显露清明，大放光明，如有一轮大日照耀幽冥。

只道一声「我是枪绝齐玄天！」，便是畅然大笑，背脊弓起如神岳的雄伟气象。

他低头看着腐朽的身躯，洒然一笑。

此身累我，当抛却形骸，单骑独往！

这一日。

三千阎浮提中大道涟漪无风自生，大道之形无远弗届，昭告天下有灵众生——

此地，有人自证天尊！

……

天地玄门。

圣人居所中，突然传来了一道下诏，令【泛舟天尊】自斩道业，自降天王之下，为不久后的大战做准备……

但诡异的是，这位七千年前得道天尊的道场大人物，却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哪怕是真圣玄重阳亲自出面，也没能算到这位的下落。

……

对于天王而言，一座完整的内天地，必然是日月齐聚。

三千阎浮提中，不少位面世界，日月皆只是投影，虽然本质极高，但依旧扭转不了投影的事实。

而既然是投影，那麽本源何在？

自然是大宇宙。

幽垠虚空深处，临近葬海的地带。

一道身影漫步于刚刚崩坏的位面世界，任由种种大道崩殂的伟力如同浪花般打落在身躯上，却是毫发无损。

一身道体仿佛亘古长存，永世难灭。

若是季惊秋在此，或许能认出此人。

原万古碑第六，号称神游境肉身无双的易天鹏。

他忽然在一片浩瀚星空前驻足。

这些年里，他常年行走在幽海边缘，藉助那些被幽海碾压，濒临覆灭的世界毁灭的馀波淬炼肉身。

今日本来也是如此。

但……

「我记错了？」

易天鹏打量着前方世界，自我怀疑道，

「不对啊，我都打标记了，这座界域差不多就在今日覆灭。」

一座在他标记中即将覆灭的世界，此刻却毫无崩坏迹象，反而异常稳定。

就在他陷入自我怀疑之际。

前方世界中的太空和群星忽然开始了颤抖，就像一幅画卷被人轻轻抖动，最终才发现，那是一只宽大的衣袍。

漫天群星，浩远深空，都化作了战袍上的一角。

紧接着，从虚空深处慢慢走出了两名男子。

落后一个身位的，是一个不过天人的年轻人。

走在前面的俊美男子，则身披战袍，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神色慵懒似昏沉落日。

但落在易天鹏眼中，却是一轮辉煌耀眼，熊熊燃烧的太阳，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无法形容此刻的光芒璀璨，好似亿万颗太阳的汇聚，煌煌浩荡，照亮天地十方，万灵仰止！

煌煌大日，巍巍火德。

……

……

炎煌联邦。

四守星。

四方神主庙。

来自蓝家的弟子磕头跪在了庙前，神色茫然，虔诚问道：

「四位神主，我们蓝家的传承神通，难道真是先祖窃取了【天阳宫】不传之秘？」

四道身影不知何时矗立在年轻人面前，神殿中央，却不是为了见年轻人。

唯有李守承低下头，淡淡告诉他：

「等你们老祖宗回来了，他会亲自告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