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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七八章

襄阳城郊的这场惨烈鏖战将夜晚拉扯得无比漫长。

悠远的古战场又增添了新的尸首, 伤痕累累地重叠交错,覆盖在旧白骨之上。

说不清天是几时放亮的,观亭月沉寂在一片迷惘而混沌的思绪里, 她恍惚感觉到有很温暖的光落在自己的脸颊, 睁开眼时竟被刺痛了一下。

破晓的晨曦过分灿烂, 天气好得像是, 有佛光普照。

她便是在这样的晨光中恢复意识的。

背后的负重压得人险些透不过气, 观亭月吃力地从尸山底下爬出来,她坐在由鲜血浸染的草地中,侧身回望, 才发现自己被观家军的老部将们死死地护了一夜。

离她最近的那位将军已失了一条手臂, 单手拼命地搂着她,半边身子从肩往下被整齐削断。

而所有的观家军们仿若遵循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约定, 在必死的刀光剑影来临之际,围在她周遭,里三层外三层的, 叠起一堵血肉模糊的人墙。

观亭月手脚上皆是深可见骨的伤,她蹒跚挣扎地站起身, 环顾四野,满眼皆是空茫。

世间好似半点活人气都没有。

数不尽的尸体无边无际地从官道两旁蔓延开去, 未熄灭的狼烟烧得哔啵而响, 弥漫在鼻息间的, 是腥臭、焦糊混杂的味道。

观亭月沿着这条铺满血泪的路, 缓之又缓地往前走, 朝阳明朗蓬勃, 在她清瘦的肩头一如既往的绽放华光。

照见这苍凉破败的万生之相, 也照见了观氏踽踽百年的终途。

有那么一瞬, 她心中麻木得无知无觉。

只在血海断肢里怔忡而行,一面走,一面看。

突然,某处尸堆扬起了一只胳膊,她双眸收紧,顾不得伤痛,奋力飞奔上去,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对方面前,用两手握住那条血淋淋的臂膀。

担心它随时会滑落。

可还未等观亭月唤出此人名姓,她便发现掌心触及的皮肉僵硬冰冷,手臂的主人早就死去多时。

是晓风微拂而已。

幸存的少女面色苍白地立于天地之中,她张了张口,居然一声也发不出,强烈的哀伤呼啸着缠进心脉。

她将额头用力抵在那只僵直粗糙的手上,似乎是在借此悼念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亡魂。

“嘎——”

尖锐的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高远的苍穹中划过好几只通身漆黑的秃鹫。

明里暗里,数十双眼睛正精明盘旋,打量着地面。

她太熟悉这种鸟了。

这是每次清扫战场时,都会趁机啃食尸首的畜牲。

观亭月继续摇摇晃晃地朝襄阳城的方向磕绊前行。

然而等走到距其十丈之处,腿脚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在箭矢汇聚成林的一小块空地上,她的父亲手拄长/枪,单膝而跪,十余支箭羽从他胸膛、胳膊、大腿,乃至眼窝横穿而过。

他就像一只巨大的刺猬。

发冠丢失,青丝凌乱,面目凶狞得近乎辨不出原貌来。

唯有那身刻着水波纹的大奕铠甲,犹在血迹斑斑地反射阳光。

观林海的头了无生息地垂于一旁,而他背后耸立着的,是襄阳巍峨厚重的城门。

观亭月隔着无数人的尸骨远远凝望这一幕,捏紧拳头的十指血流如注,仿佛是牵引着四肢的最后一根弦猛然崩塌,她双腿终于无力地直直跪落。

“噗通”一声。

砸起来的,皆是带有鲜血的尘泥。

她仰首朝着天空泪如雨下,放声恸哭。

但已经无人能来共情这份苍凉的哀伤了,而秃鹫不解其意,张皇的四散飞开。

那是

观亭月此生最无助,也最孤独的时刻,漫漫山峦长河,人世如此之大,可仅是一隅的襄阳城门,却只剩她一人活着。

至此往后,她都未再那样哭过,或许今生,也不会有比这更令她痛彻骨髓的事了。

山川萧条极边土,战士军前半死生。

“我抱着我父亲的尸首,枯坐了整整一天。”观亭月曾对着李邺这样说道,“即便如此,襄阳驻军也并未派人打开城门查看。”

“我其实已经忘记了当日的统领究竟是谁,也不记得他们此举是为了怎样的利益或是恩怨。可杀父之仇,始终是不共戴天。”

她语气无比阴冷,“我想,我一定要杀了他们给我爹陪葬。”

“哪怕背上千古骂名,我也一定要手刃仇人。”

李邺认真地颔首:“令尊一生忠肝义胆,碧血丹心。”

“是。”观亭月听出他的画外音,“但那是他的忠义,却不是我的。我爹从不会强迫我要如他一样,非得为大奕鞠躬尽瘁不可。从前是,死后,也是。”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示意她往下说,“在那之后呢?”

“襄阳一战结束,你又去了何处?”

观亭月长长地换了一口气,“之后……”

“我用了五天五夜的时间,把大家葬入郊外的山林。”

“开始是一个人,幸而过了半日便有不少村民赶来帮忙。”

她拖着一身伤病,哀思深重,情绪与躯体皆在崩溃的边缘,硬撑着收拾完战场,没多久人就晕倒了。

“我当时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多亏住在近处的山民心善,把我带回家去照顾。直到十天后,人才开始转醒,脑子浑浑噩噩的,足足养了一个月的伤。”

观亭月不经意道,“待我伤势转好了,才听农人讲说,襄阳城已被敌军攻破,上万驻军死得一个不剩。”

“是你们的兵干的,对吧?”

她言罢,嘲讽般轻笑,“狗咬狗,真是活该。”

李邺倒不在意她夹枪带棒的讽刺,“对。”

“襄阳的确是我们打下来的,不仅如此,当年带兵攻城的主将正巧就是我。”

他忽然往前倾了倾身,“那么,你想知道这城是如何被我们拿下的吗?”

隐约感到这番话别有他意,观亭月怀疑地皱眉,探究地打量李邺。

“实不相瞒,在你们大奕军中布眼线不算什么难事。”他放松了姿态,“观老将军的死遮掩得再好,也不免有风言风语流出。”

这类小道消息反而在底层的士卒间最先流传。

他们不起眼,但人多嘴杂,几个来回一转,很快连源头是哪儿都弄不清,更谈何制止。

当燕山得知观林海的死讯,已经是事发的第七日了。

彼时他孤身待在司徒诏的军营内,平素受尽白眼和排挤,几乎没什么朋友。因而人们与他提起此事,语气里多是调侃的意味。

“燕山,你的老东家现在终于没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大仇得报啊?”

“依我看,就该请大伙儿喝顿酒庆祝庆祝——”

“对对对,请喝酒!请喝酒!”

他刚从训马场回来,灰头土脸,脏污不堪。闻言怔愣地在原地呆了半晌,神魂出窍似的,久未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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