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亭月的手臂挨了不下五针, 幸而大夫说她体格不错,吸入的瘴气也不算太多,治疗得及时就无大碍。
从医馆出来, 一路上燕山都没有同她讲话。
他神色难看得厉害,脚步沉躁, 摆袖的力道在周遭掀起一阵劲风。
几乎把“心情不好”五个字明晃晃地贴在了脑门上。
就连回客栈走的也不是正门,却是从后院进去的。
甫一踏入院中, 他便将脸上戴着的铁面罩狠狠地一扯,回头满是愠色地质问:
“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城去救人?”
观亭月摘下避毒的铁壳子, 答得理所当然, “因为那是我的兵。”
这一句, 这语气, 同当初她留下双桥时一模一样。
燕山闻言, 眼底的刺痛之色稍纵即逝, 他后槽牙轻轻地一咬, “他们是你的兵,难道我就不是吗?!”
观亭月怔了怔, 似乎有些始料未及。
穿堂那边, 观行云和江流听到动静,正往此处而来,谁承想迎头就撞到这地动山摇,冰火两重天的局面。
前者忙眼疾手快地将弟弟拽住, 以免他被殃及池鱼,给做成一道死不瞑目的剁椒鱼头。
观亭月兀自沉默良久,她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句反驳, 好像承认了不妥, 不承认却又不对。
最后索性避重就轻:“你已经改名了, 你现在姓燕不姓观。”
燕山看着她从自己身侧走过去,忿忿地扭头,冲着观亭月的背影道:“区区一个姓氏,我立马就可以改回来!——你明知道这不是姓的问题。”
假若双桥没有找到他,假若他对此事毫不知情,那她……她能够平安地带着人从城郊回来吗?
为什么就不能偶尔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信赖他一下。
开口找自己帮忙,真的有那么难吗?
半晌未曾听见她吭声,观亭月并没有回复他,或者她可能也不屑于回复什么。
燕山低垂着视线,静静落在脚边,一直到她行至二楼的台阶下,他才突然说:“我知道,你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他用力抬目,“你只是不想看见我,一看见我,就会让你想起那一天,对不对?”
所以她才会把他逐出观家,才会刻意地对自己避之不见,归根究底,不都是因为这个吗?
观亭月的脚步猝不及防地一滞,她手抚着栏杆,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曾转过身来。
漫天碧穹,万里晴空,皆让或白或紫的氤氲浓雾,染得苍茫一片。
观行云发现她不言不语地抬起了头。
侧着脸,背着光,长睫轻轻一扇,好像是抿了抿唇角,然而不过片刻就飞快回神,将清澈的星眸投向不远处的燕山。
那神情并非气恼,也不是理亏词穷,反而带了点冲破幽邃与年月的淡然之感,她嘴边甚至是有弧度的,整个人格外平和。
“你错了,燕山。”
“这许多年来,死在我手中的和因我而死的,早就不止那些,当时当日对我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
然后观亭月头也没回,径直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空落落的小院,只留下他一人。
观行云看燕山像是也怔忡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在想她说过的话,还是由于什么沉默地反省自我。
他自然清楚对方存着什么心思,但依旧为此感到些微的诧异……
毕竟,十年多过去了,如果燕山不是虚情假意,那无论如何,这份执着终归是能让人动容的。
打从少年时起,观行云就瞧出来这小子对自己的妹妹心术不正。
尽管在那个年月间,将军府的男孩子恐怕
都多多少少恋慕过观亭月。
她打小爱闹腾,性格几乎是照着观林海一个模子长出来的,又仗着自己功夫好,颇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
家里没人管她,也没人管得了她。
观行云成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带着她出去野,掏鸟窝,猎山鸡,借惩奸除恶之名打架斗殴。
大概是两个人年龄相差不大,观亭月和他这个三哥还挺玩得来。
约莫是在她长到十二岁上下,观行云便逐渐留意到,某个叫燕山的少年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视野里。
仿佛只要有观亭月的地方,他都会在。
可他又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臭小子,黏在人跟前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平白惹人厌烦。
往往这一类人,还不等他这个兄长出面威吓,就已被观亭月火冒三丈地赶跑了。
但燕山不同。
他就算黏也黏得毫无存在感,有时候她和人聊了小半日,才不经意瞅到角落里的男孩子,然后讶然唤他:“燕山?你在啊?过来吃桃儿啊。”
十四岁前的观亭月还没有与人订婚,家中的兄长也好,双亲也好,在男女大防上极少对她约束什么。
身在军营,处境特殊,再顾及那些未免太小家子气。
常德将军府每日的课业都安排得很满,通常是早起操练,下午阅读兵书典籍,傍晚两人一组比武切磋。
唯有吃饭前后的零碎时间是自由的。
而观亭月因战力悬殊,被考校的校尉明令禁止,不得参加比试,以防她伺机行凶欺负人,所以傍晚她只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练鞭子。
等她自己玩够了,考校却也还没结束,便锤着酸疼的腰板拖着步子走到院子里。
观亭月懒得要死,又惯爱使唤人,一进门瞅见燕山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角落,眼前瞬间亮起来。
“啊,燕山!”她揉着脖颈,转动脑袋,“你在太好了。”
“快过来帮我捏捏肩,我都快累死了。”
后者呆讷许久,手指对准自己,“我?……”
“是啦是啦,就是你啦。这里连半个鬼也没有,还能有谁。”
观亭月把“凶器”一扔,利利索索地在廊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咸鱼一样地趴在上面,将脑袋搁在臂弯间。